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秧歌 | 上頁 下頁


  「我要找臭臭他娘去,就今天。」王二刀扔下煙袋。

  「你是個有媳婦的人了。」女蘿裝做漫不經心地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我要是不跟你說,偷著去看她,你會知道嗎?」王二刀的話帶有挑釁的味道。

  「我寧願糊塗著。」女蘿說完,就把調好的米粉一勺一勺地喂給會會。

  王二刀站起身,從櫃上拿下棉帽子戴上,然後放開大步朝舊雜貨店的臭臭家走去。

  王二刀一走,女蘿就心慌了。她想正月十五臭臭連同他的爺爺奶奶肯定都在外面看秧歌呢,屋子裡留下的只能是臭臭他娘和那個尚在繈褓中不省人事的遺腹子,王二刀與臭臭他娘肯定是重溫舊夢了。女蘿想著想著,眼淚就落下來了。她的眼淚落在會會的臉上,會會也好像哭了似的。

  到了燈盞路將要收燈的時候了,女蘿估計秧歌也要散場了。果然,不久月芽街上傳來了三三兩兩的腳步聲,這是看秧歌的人回來了。女蘿想王二刀也該回來了,然而她並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心慌意亂地站在窗前,她看見月芽街了,街上沒有人影,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街面上,使那條街看起來像塊孝布似的。女蘿就這麼看著這條街,直到子夜時分,她看乏了,眼睛也酸了,她才倒在炕上睡覺。女蘿睡著了,她又來到了燈盞路,她看見了許多盞以前從未看到過的燈,她的全身心被光明浸透了,她覺得舒服極了。她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她身上的王二刀,她馬上明白睡夢中發生了什麼事。

  王二刀把頭搭在女蘿的脖子上,女蘿撫摸著他的頭。他的頭被汗水儒濕了,他疲憊不堪。

  「臭臭他娘沒有讓你……」女蘿不解地問。

  王二刀沒有吱聲,而女蘿一出口就後悔自己不該這樣問他。女人是不能問男人委屈的,尤其是從另一個女人那裡受來的委屈。女蘿便親了親王二刀的臉頰,表達她的歉意。

  粳米的臉頰一天天地塌陷下去,女蘿每次見到她時都覺得劉八仙太虧待自己的娘了。有什麼辦法?是她自己不怕劉八仙的,她跟他去的那天還選了那麼好的太陽天,但她的生活卻佈滿陰霾。粳米每次抱起會會的時候都要說:

  「姥姥看看會會長沒長肉。」

  每回她都一邊沙啞地叫著:「喔,喔,長肉了,抱不動了。」一邊將會會丟在搖籃中,她氣喘吁吁的,看上去力不從心。

  豬欄巷的剃頭師傅給拉黃包車的李老頭剃頭,李老頭讓他給剃成平頭,而剃頭師傅卻給他理成光頭。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垂頭喪氣地回家時,他那個愛吃茴香餡餃子的洗衣婆正從竹竿上往回收曬乾的衣服。她見自己的老頭成了這副樣子,就低下頭笑出一串聲音,仿佛一條魚在水中弄出一串水泡似的:「老了老了,還出這個洋相!」

  李老頭扔下黃包車,有氣無力地喝了一壺茶,然後端個板凳坐在院子的樹下納涼。街坊的孩子們見了他,個個嬉皮笑臉的。他知道這是笑他的光頭,他想剃頭師傅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頭一輩子為人賣命,可從未低三下四過,剃頭師傅這不是拿他當「冤大頭」嗎?憑什麼?李老頭開始讓自己的思緒朝回流,雖然他覺得這樣有些累,但還是仔細搜尋過去生活中的一些細節,他是否得罪過剃頭師傅?結果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巷裡發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天,燈盞路兩旁到處佈滿了楊樹的落葉。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從南天閣出來,正走在燈盞路上,見前方有個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頭師傅。那時剃頭師傅還沒學剃頭,他在一家飯館裡當跑堂的,他說:

  「拉我一程吧。」

  李老頭:「不行,車上有客呢。」

  「一個人?」

  「一個。」

  「不是可以坐兩人嗎?」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頭說完,就沿著燈盞路向南走,雨絲刷刷地響,他聽見背後那個人在罵:「日後有你好瞧的!」

  這日後的時間隔了二十幾年,剃頭師傅還沒忘了此事。他給他剃了個光頭來辱沒他,他這是出二十幾年前的氣呢。其實當時車裡的坐客是小梳妝,付子玉在銀口巷一間屋子裡正等著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風聲。

  李老頭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明白後,心裡就舒坦了許多。他搬著板凳回了屋子。屋子裡有一股新鮮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燒紅的炭火裝入鐵熨斗中,她要把人家的衣服燙平展了。李老頭又呷了一壺茶,然後他對老婆子說:

  「晚上別等我了,先睡吧。」

  「又有用車的?」老婆子習慣地問。

  「嗯,是個大主。」

  「大主?」老婆子抬起頭來朝老頭子望,她的眼睛一亮。李老頭總算從這眼光中看到了她年輕時的一些樣子,心裡才不那麼失落。他穿上衣裳,拉上車出了院子。老婆子一邊熨衣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真是的,老了老了還要刮個光頭,到處惹人恥笑。」

  黃包車裹挾著黏稠的熱風在巷子裡像只落地的風箏一樣呼呼地飛。李老頭腳下生風,他走得風快風快的。黃包車停到剃頭師傅的店門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去。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人刮鬍子,李老頭一把抓住剃頭師傅的肩頭說:「我說夥計,跟我走一趟。」

  剃頭師傅看了看李老頭的光頭,又繼續給那個人刮鬍子。

  「南天閣有個大主,他要個手藝高的人給他剃頭,我替你應了。」

  「是這樣?」剃頭師傅高興了,他三下兩下就將那個人的鬍子刮完,然後將他打發掉了。

  「帶好你的剃刀!」李老頭囑咐著。

  李老頭拉著剃頭師傅在巷子裡奔跑的時候天色已晚。先前的晴朗沒有了,天上烏雲湧動,空氣十分沉悶,人仿佛被關進了地窖中一般難受。李老頭穿過了一條巷子,又穿過了一條巷子,然後上了燈盞路。這時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一陣閃電過去後,雨珠劈哩叭啦地落了下來。李老頭心想,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只不過燈盞路兩側的楊樹現在還沒有落葉。他在雨中奔跑著,直到到了二十多年前他遇見剃頭師傅的那個地方,他才停下了黃包車。

  李老頭說:「下車吧。」

  「還沒到南天閣呢。」車上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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