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十四


  司機加大油門參與了我們的談話,他是個粗人,他的話加了不少的髒詞:「媽拉個X的,這幫書呆子也不向老百姓調查調查!有經驗的老林業工人都預言過火木有返青的機會,可沒有人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是大老粗。我們搶運火燒木的時候,幾個離了休的老林業工人就聚在一起喝老酒,喝多了就哭,說幹了一輩子沒給子孫後代留下幾棵樹,他們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兒子十歲了,我不能讓他在這兒呆一輩子。有山沒林的,跟寡婦守孤燈一樣,有什麼前途呢!走囉!」

  卡車把我們載入劫後餘生的森林中,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敢去看那滿眼的綠。那種犧牲了其它的綠而獨立於世的綠木,每一棵都可以成為一座紀念碑。歷史的錯誤就在於它永遠沒有挽回的餘地,如同一場失敗的婚姻,一局走向窮途末路的殘棋,說什麼也回天乏術了!

  我垂下頭,無言的悲哀使我覺得鋼琴是樂器中最令人寒冷的聲音。

  卡車走了四十分鐘,到達老溝金礦,也稱胭脂溝。我曾讀過宋小濂的《北徼紀遊》,粗略知道李金鏞創辦金礦的情形。當年晚菘青青、瓜壺滿架、礦丁往來的情景不復存在了。我們看到了一艘廢棄已久的採金船,看上去斑駁不堪,備受歲月侵蝕。黃金的採掘使老溝一帶到處都是低緩的堅硬的沙丘。據史料記載這裡曾有俄妓日妓出入于常年不見女人的礦丁的屋中。誰都能想像得出這苦寒之地礦丁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和西暘沿著金溝走了一刻,然後又回到卡車上。返青的火燒木和廢棄的金礦都使我減少了看白夜的興趣。我甚至覺得千里迢迢和馬孔多一同看白夜有點附庸風雅的味道。

  傍晚五點二十分卡車在經過了一大片挺秀的樟子松林後,疲憊不堪地駛進北極村。車停在防火檢查站門口,那是間塗著黃粉的房子,周圍是興旺的灌木叢。草和野花的氣息撲鼻而來,鳥的叫聲也依稀可聞。一個穿白色制服的交警招呼司機下來進行車輛登記。司機登記完上來說:「我們是第三百零一輛。這麼小的村子已經有兩萬人了,你們看,縣委把交警都調到村裡來了。」

  我們按預先安排好的那樣先到北極村林場食堂吃飯。席間聽負責接待的當地朋友說,北極村的所有旅店都已客滿,許多老百姓家也住了人。個體飯店一撥撥地接待人,青菜水果價驟然飛漲。一些攤販隨之在街角和江邊支起了攤子,賣煎餅、餛飩、茶雞蛋、玉米麵發糕、鹹魚等等。我插話問他江邊都有什麼活動?他興奮地漲紅了臉說:「江邊拉了好幾串彩燈,縣委派來了樂隊,柈子早幾天前就運到了,晚上點起簧人盡興跳舞吧。」他那種作為主人的自豪感溢於言表,而我對彩燈的出現則深惡痛絕,溫馨的白夜中彩燈那多變的光芒將大煞風景。

  飯後是晚上七時許,太陽還明晃晃地懸在天上。西暘和當地老百姓去田野裡認野菜,他怕中途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擱淺以備不測。漂流隊的另外幾名成員圍在一起打橋牌。我和馬孔多沿著小路朝村子走去。北極村在夏至前後已不是一個沉寂的村子了,異鄉人的影子到處可見,當地老百姓有的在田間勞作,有的在屋子中忙家務,還有的在街頭巷尾兜售東西,儘管如此,本地人也顯得寥寥無幾。我們經過了氣象站和敬老院,氣象站的白房子沐浴著不死的天光,光彩照人。敬老院那用藍柵欄圍起的院子裡有一些老人在散步,他們當中有的是當年在胭脂溝採金的老礦丁,如今都駝了背,老眼昏花,行動遲緩。他們享受白夜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我和馬孔多不由自主地走進敬老院,和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攀談起來。他很厲害的駝背與他眼睛中那不屈的光芒形成了鮮明對照。他拄著拐杖,沒有一絲頭髮,白色的鬍鬚微微拂動,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我大聲問他是哪裡人,他回答是山東人,闖關東來的。又問他為什麼孤身一人,他頓了頓拐杖說:「老伴死了,倆孩子一個淹死了,一個嫁到南方去了。」

  「那你怎麼不跟閨女到南方去?南方水土好,養人哪。」我說。

  「南方老下雨,我不去那兒,天又熱。漠河這個地方我呆服了。」他用極富挑戰性的目光望著我,「南方人沒力氣,因為他們老出汗,北方人冬天烤爐子,烤出了一身的力氣。」說著,還蹺了蹺並不利索的腿,暗示他很有力氣。他口齒清楚,牙還沒有全落盡,只是耳朵有些背了。他問我們打哪兒來,我說哈爾濱。老人的眼裡迸發出狡黠的光彩:「一九三八年我路過哈爾濱(他將「爾」念成「拉」),道外有個桃花巷,有名的妓院都在那兒。城中心有賣大列巴的,跟鍋蓋那麼大。」他試圖做個手勢,但失敗了。「松花江水那個混漿漿的呀,簡直沒法跟黑龍江水比,現在哈爾濱還那樣嗎?」

  「除了沒有妓院外,大麵包還有,松花江水也是混漿漿的。」我說。

  「哼,妓院沒明的,還沒有暗的嗎?這東西可封不住。」老人頓了頓拐杖,問我們在這裡要住幾天。馬孔多告訴他我們是來看白夜的,之後他要到黑龍江源頭進行漂流考察。老人興致勃勃地問;「是放排嗎?」

  「坐橡皮船。」馬孔多說。

  「那你們可得小心,黑龍江看著平,實際上險段也不少。到呼瑪那一段有個黑龍口,黑龍就臥在水底,水流急,漩渦大,以前還吞沒過大船呢。」他又問,「你媳婦也跟著去?」

  馬孔多笑著搖搖頭。

  老人吐了口痰贊同說:「這就對了,別讓女人跟著上船。」

  馬孔多沖我扮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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