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因為我從沒見過人殺人。我想看看人是怎麼殺人的。」馬孔多說,「那把匕首被扔進爐膛裡了,它要被燒毀了。」

  「我們趕快走吧,否則你會被那個殺人犯給殺了!」

  「我是目擊者,我要報案。」

  「可是我們的目的不是當證人,而是去漠河看白夜!」我說,「何況到了法庭你說得清楚嗎,你為什麼不阻止他殺人?」

  馬孔多囁嚅道:「看完人殺人,想救她已經晚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我強拉硬拽將馬孔多拉出榮興清真飯館,我用胳膊輕輕帶上門,讓血腥氣暫時不要衝出屋子,也不能讓我的指紋留在門上。一切都會結束的,會有人發現秋棠的屍首的。

  我和馬孔多走向檢票口的時候,火車已經進站了。我們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塔河是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臂戴黑紗捧著一個骨灰盒走下來,立刻就被一堆披麻戴孝的人給圍住了,他們的哭聲給出站口增添了悲涼氣氛,無疑那是個客死異鄉的人。這真是個晦氣沖天的日子,我們總是與死亡不期而遇。我們走上七號車廂,車廂裡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們擇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馬孔多有氣無力地一頭趴在茶桌上。出站口那裡的人由密漸疏,陽光將月臺照得遍地生輝,去西林吉的火車終於在一聲憂怨的歎息中駛出塔河站,我的心漸漸踏實起來。殺人魔城畢竟在我們的生活中已成為昨日的風景。當植物越來越繁茂的景色妖燒地出現時,我溫柔卻是果斷地推了推馬孔多,我說:「看窗外的景色多迷人。」

  馬孔多將頭抬起來,淚流滿面,他失態地大張著嘴問我:「生命就這麼不堪一擊?」

  我說:「記得你跟我說過,有一次你們在挖掘一座明朝的房屋遺址時,突然發現牆角處有一具男屍。儘管只剩下了骨頭,但這些骨頭卻被麻繩纏繞著,可以想見他死前是被人五花大綁著。你當時不是感歎過:生命可以以任何一種方式結束嗎?既然如此,平靜地死去和被人謀殺其終極意義不是一致的嗎?」

  馬孔多用手撫了一下我的臉龐,他溫存地說:「好吧,我們想想白夜的事情,想想那夜在黑龍江邊會不會趕上漁汛。」

  「說不定你會遇見一頭異常俏麗的母鹿呢!」我笑出了聲。

  遭遇漂流隊

  我和馬孔多住進西林吉北陲飯店的時間是六月二十日淩晨一時。本來我們是在十九日午夜十一時下車的,由於車站離城裡很遠,加之沒有接站車,所以只好踏著星光徒步進城。臨近夏至,高緯度夜晚的天空十分迷人,乾淨明澈得能看清白雲那優雅的暗影。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也放開大步在路上匆忙走著。我們經過一座白石橋的時候,馬孔多伏在欄杆上嘔吐不止。我明白那是兇殺案帶給他的生理反應。他嘔吐完,站在橋頭點起一支煙。大草甸子盡頭的山看上去是幽藍色的,風將馬孔多的頭髮吹得格外浪漫,我偎在他身邊,說:「忘不掉秋棠?」馬孔多將煙熄了,示意該上路了。

  北睡飯店馬蹄形的空場上停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汽車,可以想見來這裡看白夜的人有很多。一樓服務台趴著一個穿紅衣裳的值班小姐,大概是不勝倦意,我們的到來並未驚動她。我乘機徵求馬孔多的意見,我們是住在一起呢,還是分開?馬孔多聳聳肩膀,表示無所謂。我叫醒了服務員,包了二樓一間套房。服務員無精打采地將收據、出入證遞給我的時候,懶洋洋地附加了一句:「你真幸運,這是最後一間套房了。」

  「是嗎?」我說,「那可不只是我的幸運,還有我朋友的。」

  「你不是一個人住一套房嗎?」服務員警惕起來。

  「不,我還有個朋友。」

  「既然如此,你得出示你朋友的身份證。」服務員從服務台站了起來。

  馬孔多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和服務員交涉。我想到了一個嚴重問題,馬孔多並未持身份證,而且即使有,我們也不能同居一室。我們離婚了,同居是非法的。我對服務員說:「都是來看白夜的,不要這麼嚴格嘛。」

  服務員滿面困惑地盯著我:「可是你的那位朋友在哪兒?我怎麼看不見?」

  我欣喜若狂!又一個無視馬孔多存在的人!我連忙說:「我的確隻身一人,剛才只不過同你開個玩笑。西林吉的風水真不壞,讓人心情開朗。請別介意我的魯莽。」 我故作瀟灑地表演著,最後在給馬孔多打手勢上樓的時候又堆滿假笑恭維那位服務員:「你可真漂亮,很像山口百惠。」

  服務員投桃報李地說:「早飯七點到七點半。」

  套房還算貨真價實。客廳裡有拐角沙發、聚酯漆黑色寫字臺、電視機、檯燈和電風扇。臥室有兩張床,地毯有些髒,衛生間卻很整潔。通往臥室的門是拱門,有一道白色屏風,有點園林式建築的味道,與房間的整體佈局有些矛盾,看上去不倫不類的,但也無傷大雅。馬孔多對著各處探頭探腦偵察了半晌,才將兩隻膠鞋脫下來甩在牆角,一偏身上了靠窗的床,拉過被子蒙頭大睡。我知趣地關了燈,躺在另一張床上。馬孔多將呼嚕打得抑揚頓挫。窗簾半掩著,能很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色。天已經轉藍了,藍色越來越強烈的時候就將破曉。黎明這個字眼使我有頭暈目眩的感覺,我趁機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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