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向著白夜旅行 | 上頁 下頁


  火車經過一個小站,月臺上昏黃的光散漫地流進車窗,我滿心不悅地將兩塊鐵牌拿出來交給她。她看過之後低聲問:「你沒有不舒服吧?」

  「我很好,如果你不吵醒我的話。」

  「這樣吧,你的確擁有這張空鋪,現在有一個孕婦需要休息,她把鋪錢如數給你,如何?」

  「請注意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一張空鋪,而且馬孔多也不需要和一個孕婦同床共眠!」我的聲音大了起來,乘務員不再爭執,她滿面狐疑地走了。過了不久,她領來一個男乘務員,兩個人在我腳跟前嘀嘀咕咕了半晌,然後鬼鬼祟祟地離開了。我不放心地看了馬孔多一眼,他睡得的確很香,那雙慣於嘲弄人的眼睛堰旗息鼓了。

  加格達奇是座山城,周圍的山卻少見樹木,可以說是被禿山圍繞。從地圖來看,它劃歸內蒙古自治區境內,但行政歸屬黑龍江。二十年前乃至十年前,輸送到全國各地的優質落葉松源源不斷。早晨七時許列車靠向站台,我換好車票,招呼馬孔多一起下車。在車門口,面目浮腫的女乘務員挑釁地問我:

  「你那位叫馬孔多的朋友呢?」

  我說:「他就在我身邊。」

  「可他徹夜未歸,你白白浪費了一張鋪。」

  「他對我說他昨夜在九號下鋪休息得很好,他還夢見列寧了。」我沖她擺擺手, 「你沒夢見過大人物吧?」

  「我夢見過毛主席。」她說話時,大興安嶺的晨光將她的臉塗抹得一派粲然。

  我和馬孔多在福泰順飯館吃了水煎包,我還喝了一聽啤酒馬孔多在吃東西的時候吸著煙,緊皺著眉頭,那樣子像是被我給綁了票。我對他說,我們馬上換乘八點四十分開往古蓮的火車他點點頭。我接著又說,不過我們不在終點下車,離二十一號還有幾天時間,我打算到塔河下車坐長途車去呼瑪。馬孔多抽了一下鼻子,也許他是不適應大興安嶺的冷空氣。他那副看似任人宰割的無所謂態度使我的敵對情緒勃然而起,「你在陝西乾縣同個寡婦風流了一夜,又在西雙版納幸會了一個傣族姑娘,當然還有土拉故和喀什——別以為我什麼也不知道。」

  馬孔多垂下頭,仿佛真是犯了錯誤似的。我繼續攻擊他,使他不得有分辨的機會:「當然,你肯定要說作為一個考古學家,去陝西那個到處是秦磚漢瓦的省是必要的,西雙版納也有恐龍化石,而土拉故和喀什,是否有木乃伊?」

  馬孔多對於我喋喋不休的數落向來報以沉默。「別扮成無罪的羔羊了,別說大興安嶺不值得你來一趟,說不定你會在漠河發現一座有著彩陶和絲織品的遠古墓穴呢。」

  馬孔多和我走在有些空蕩的大街上。街面很寬,有個髒兮兮的老頭在遛一條比他還髒的狗。站前廣場的欄杆後停著為數不多的「拉達」出租車,還有一些捎腳的馬車。幾位婦女穿著花裡胡哨的衣裳在兜售水果、麵包、香腸和茶雞蛋。一家小小的錄像廳前豎著一塊黑板,上面用紅粉筆寫著《江湖義膽》、《摧花狂魔》、《街頭笑賣情郎》等錄像片預告。馬孔多把目光放在《摧花狂魔》的片名上,一股本能的喜悅迎合著這致命的誘惑。如果不是時間過於緊張的話,我會讓馬孔多遂心所願的。

  我們登上火車,車廂很空,座席極不潔淨,廁所發出的惡臭令人反胃。我依然讓馬孔多坐在靠窗的位置。車窗敞開著,可以看見鐵路兩側低矮破舊的房屋和夾著障子的菜地。火車過了一個陰森森的橋洞後,我和馬孔多同時望見了郊外山頂上的墳場。墳場上野花繁盛,馬孔多覷著眼看了我一眼。

  我說:「再過五千年,這裡將是一個大的考古場,那時會有像你一樣熱衷考古的人來這裡發掘墓葬。那時候電視機的殘骸、鋁合金的窗架、易拉罐、磁化杯都成為文物了。」

  馬孔多對我對他工作所持的不友好態度表示出了某種反感,他從T恤衫的口袋裡將變色鏡拽出來,架在鼻樑上。其實這蠻好,相安兩無事,我也懶得看他了。

  從車窗外灌進來的風有一股清香的植物氣息。天氣真不錯,一碧如洗。火車經過的地名都與森林有關,松樹林、翠峰、林海、新林、翠崗等,但也有比較文化一點的如大揚氣和小揚氣。從面積上來講,大揚氣不大,小揚氣不小,美麗寧靜的多布庫爾河就從小揚氣鎮穿過。

  「喂,馬孔多,別睡著,當心口斜眼歪。」我見他打瞌睡了,就搖他的手臂,那手臂有些涼。

  馬孔多用手摸了摸眼鏡腿,有些口吃地說:「到塔河再叫醒我。」

  雖然如此,我仍然很滿足,馬孔多畢竟又同我坐在了一起。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一般來說馬孔多對於女人的親昵舉動總是抱以更熱烈的回應,但這次他卻無動於衷,他是打定主意和我對抗到底。

  塔河是個亂糟糟的小城鎮,大約有十萬人口,是兇殺案發案頻率最高的一個小鎮,有一家海外電臺稱它為「殺人魔城」。我們走出亂哄哄的出站口時正撞見兩個手持鐵鍬的民工在吵架,一個罵「我肏你八輩祖宗」,另外一個罵「我宰了你全家」,嚇得我拉起馬孔多的手朝東邊的長途汽車站飛速跑去。大概是剛下過一場雨吧,小路泥濘不堪,那些廢紙、爛菜葉的垃圾堆隨處可見,綠頭蒼蠅樂在其中,手舞足蹈。馬孔多已經取下眼鏡,他那雙多變的眼睛正盯住汽車站門前一個背著大包袱的肥胖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寬肩厚臀,闊嘴紅臉,似匹結實的母馬,馬孔多一路的不開心立刻被席捲一空。他情不自禁地朝女人走去,我搶先一步問:

  「大嫂,你這是去哪兒?」

  「哈爾濱。」女人吐了一口痰,用腳擦了。

  「你這是從哪兒來?」

  「韓家園子。剛下長途車,俺男人撒尿去了,俺等他。」

  「瞧,她與我們的方向正好背道而馳。」我對馬孔多說,「他們要去我們來的地方,而我們要去他們離開的地方。」

  說話間,一個頭髮稀疏衣著古板的乾瘦男人從廁所走了出來,馬孔多嫌惡地掉頭而去。我跟在他身後幸災樂禍地說:「請別說這是庸俗,那女人不過是個小巷子裡醃菜的大字不識的女人,不值得你失望。」

  馬孔多的腳步又輕又快,我聽到了他的歎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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