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烏塘的站前廣場是我見過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複雜的了。它既有發向下轄鄉鎮的長途客車,還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車,以及農用三輪車和腳踏人力車。最出乎意料的,幾掛馬車和驢車也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裡。不同的是機械車排出的是尾氣,而馬車驢車排出的則是糞球。

  婦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領向西北角的一輛驢車。車上坐著一個仰頭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八九歲左右的光景。婦女吆喝一聲,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個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下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我。他穿一條膝蓋露肉的皺巴巴的藍布褲子,一件黃白條相間的背心,青黃的臉頰,矮矮的鼻樑,一雙豆莢似的細長眼睛透著某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婦女把箱子放在驢車上,把一張疊起的白氊子展開,喚我坐上去,而三生則拍了一下驢的屁股,說,草包,走了!看來「草包」是驢的名字。

  草包拉著三個人和一隻旅行箱,朝城西緩緩走去。我問婦女要走多久。她說驢要是偷懶的話,得走二十分鐘;要是它順心意,十分八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樣子,我知道十分八分抵達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過,草包倒不像頭要偷懶的驢,它並不東張西望,只是步態有些踉蹌。它不是年紀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幹了其他的活兒而累著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喜歡這種慢條斯理的前行節奏,這樣我能夠更細緻地打量它的風貌。所以我覺得雄鷹對一座小鎮的瞭解肯定不如一隻螞蟻,雄鷹展翅高飛掠過小鎮,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輪廓;而一隻螞蟻在它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小鎮瞭解得細緻入微,它能知道斜陽何時照耀青灰的水泥石牆,知道橋下的流水在什麼時令會有飄零的落葉,知道哪種花愛招哪一類蝴蝶,知道哪個男人喜歡喝酒,哪個女人又喜歡歌唱。我羡慕螞蟻。當人類的腳沒有加害于它時,它就是一個逍遙神。而我想做這樣一隻螞蟻。

  烏塘的色調是灰黃色的。所有樓房的外牆都漆成土黃色,而平房則是灰色的。夕陽在這土黃色與灰色之間爬上爬下的,讓灰色變得溫暖,使土黃色顯得亮麗。街巷中沒有大樹,看來這一帶人注意綠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樹一律矮矮瘦瘦的,與富有滄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鮮明對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婦女挎著一籃青菜急急地趕路,而有的老頭則一手牽著放學的孩子,一手擎著半導體慢吞吞地走著。一家錄像廳張貼的海報是一對男女激情擁吻的畫面,從音像店傳出流行歌曲的節拍。酒館的幌子高高挑起,髮廊門前的臺階上站著叉著腰的招攬生意的染著黃頭髮的女孩子。這情景與大城市的生活相差無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縮了,質地也就更粗糲些、強悍些。所以有家旅館的招牌上公然寫著「有小姐陪,價格面議」的字樣,不似大城市的賓館,上門服務是靠入住房間的電話聯絡,交易進行得靜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過,漸漸地車少人稀,斜陽也凋零了,收回了纖細的觸角。腕上的手錶已丟失了二十分鐘,驢車卻依然有板有眼地走著。我知道婦女撒了謊,驢無論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抵達也是天方夜譚。婦女見我不驚不詫,倒不好意思了。她說,草包起大早拉了兩小時的磨,累著了,走得實在是太慢了。我便問她驢拉磨是做豆腐還是攤煎餅。婦女說做豆腐呀!接著她告訴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歡聞豆子的氣味。我明白她家既開豆腐房又開旅店,便稱讚她生意做得大。婦女說,大什麼大呀,不過一座小房子,前面當旅店,後面做豆腐房,賺個吃喝錢唄!我指著男孩問婦女,這是你兒子?婦女說,他是蔣百嫂的兒子,我家和他家是鄰居。我兒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歲就偷著結婚了,我兒子都在瀋陽讀大學了!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自得的語氣,我的心為之一沉。我和魔術師沒有孩子,如果有,也許會從孩子身上尋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樹被砍斷了,你能從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葉中,尋覓到老樹的風骨。

  驢車終於停在一條灰黃的土路上,天色已經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的青磚房,門前有個極小的庭院,栽種著一些雜亂無章的花草。路畔豎著一塊界碑似的牌匾,藍地紅字,寫著「豆腐旅店」四個字。婦女讓男孩卸下驢,飲它些水,而她則提著旅行箱,引我進屋。

  這屋子陰涼陰涼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氣中確實洋溢著一股濃濃的豆香氣,房間比我想像的要好,雖然七八平米的空間小了些,但床鋪整潔,窗前還有一桌一椅。床下放著拖鞋和痰盂,由於沒有盥洗室,門後放置著臉盆架。牆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個月份牌,沒有其他的裝飾,簡潔而樸素。窗簾也不是常見的粉色或綠色,而是紫羅蘭色的。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婦女說,這是單間,一天三十塊錢,廁所在街對面,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飯可以在這裡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飯館。附近有五六個飯館,各有各的風味。她向我推薦一個叫暖腸的酒館,說是這家的魚頭豆腐燒得好。我答應著。她和顏悅色地為我打來一盆洗臉水。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門去尋暖腸酒館了。

  天色越來越暗淡,這座小城就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陳舊感。酒館的幌子都是紅色的,它們一律是一隻,要麼低低地掛在門楣上,要麼高高地掛在木杆上。一輛滿載煤炭的卡車灰頭土臉地駛過,接著一輛破爛不堪的麵包車像個乞丐一樣塵垢滿面地與我擦肩而過。跟著,一個推著架子車的老女人走了過來,車上裝著瓜果梨桃,看來是擺水果攤的小販。我向她打聽暖腸酒館,她反問我買不買水果。我說不買。她就一撇嘴說,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便知趣地買了兩斤白皮梨,她這才告訴我,暖腸酒館就在前方二百米處,與雜貨店相挨著,不過「暖腸」的「腸」字如今被燕子窩占了半邊,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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