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十二


  有個女人說話了:「陳生,你別害怕,是我。」陳生聽出是付玉成的女人。「屋裡只有咱們倆。」女人垂下頭對他說。陳生覺得她的嘴離他很近,因為她口中噴出的熱燎燎的氣息就在他臉頰浮動。陳生很想坐起來,可這股熱氣使他覺得很舒服,於是仍是躺在原處。

  「我把門閂了———」女人突然顫著聲說,「你別害怕,你想要我就要。」「我要。」陳生哆哆嗦嗦地說。「那你得答應我件事。」女人已經湊上前來,她的厚嘴唇就像玫瑰的花蕾一樣觸著他的臉頰。

  「什麼事我都答應。」陳生說完,就直奔主題地扯她的褲子,女人淒涼地笑了一聲,卻先把襯衫的鈕扣一一解開了。解扣子的聲音刷刷的,就像鍘青草的聲音一樣。當陳生使付家女人的褲子垂落的那一瞬間,她也很自覺地把襯衫從身上革除了。陳生一把將這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抱在懷裡。女人切切地說:「我願意給你,你別這麼使勁摟我。」陳生「呃」了一聲,突然聽見「噗———」地一聲悶響,仿佛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你屋裡的草編物發出的味可真好聞。」女人喃喃說著。陳生卻一屁股坐了起來,他仔細琢磨究竟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最後判斷出是那個菱形包,於是就仿佛看見一直嵌在包上的楊秀的那雙眼睛,她一定是生氣了,也許她流淚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楊秀,於是就羞愧地推開付家的女人說:「我不要了。」「你嫌我不好?」女人小聲說,「我昨天特意洗了個澡,打了香胰子,不信你聞聞乾淨不乾淨?」說著,她像條大魚一樣又朝陳生遊來。陳生一把推開她,說:「我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女人便嗚嗚地哭起來,陳生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忽然聽見有人咚咚地踹門,跟著傳來了付玉成沙啞而急切的聲音: 「陳生,你開開門!陳生,快把門打開!」陳生「咦喝」了一聲,然後有些回味起什麼似的對女人說:「你男人找你來了,還不快穿上衣服。」陳生下地去開門的時候,女人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由於他摸著黑,所以分不清東西南北,有兩回撞在東西上:一回是牆,一回是板凳。前者是用頭撞的,而後者是用腳。陳生便覺得從頭到腳都被疼痛給襲擊了,就一迭聲地「唉喲」叫著。待他好不容易摸到門邊,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身上的疼痛就像青苗一樣更加茁壯地生長起來,付玉成的拳頭朝他劈頭蓋臉地砸來。陳生由於剛剛睡醒懨懨無力,再加上沒有吃飯和剛才激情突然消逝的那份傷感,所以被打得暈頭轉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由著付玉成去打。陳生知道付玉成身上的那點力氣,料他再打一會兒就會罷手。然而付玉成的女人很快從裡屋前來救駕了,她哭著拉住自己的男人說:「你別打他了,他沒要我,他不想要我。」付玉成顫著聲說:「他真的沒要?我不相信,他怎麼能沒要?」「沒要就是沒要。」陳生突然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說。

  屋子裡突然靜寂下來了,不到夜深時分,所以灶間沒有蛐蛐的叫聲,而陳生卻迫切想聽到點聲音。要是空氣中的灰塵能唱歌就好了,他可以隨時揮揮手,就能讓它們縱聲歌唱。陳生一旦把思路轉移到某一方面,就很難收回,就好像一匹馬突然毛了,它只能無法控制地癲狂地橫衝直撞下去。陳生由此想到灰塵為什麼不能發音?既然它能那麼廣泛地存在於空氣之中,總該有聲有色才對。它沒有道理與人一樣如此享受陽光的照拂卻只是給人製造肮髒和麻煩。它們這種天長地久的飛翔累壞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們幾乎總是手提著抹布天天擦著附著於各種物件上的灰塵。陳生覺得如果沒有灰塵,人們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陳生聽人說男人濁,而女人則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塵不絕如縷落在女人身上,當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用不得了,所以灰塵是使女人窒息的隱形殺手。他更加覺得楊秀的病是由灰塵害的,她天天去倉房翻騰破爛,那裡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濁了,所以她就咳嗽不止,總是長不胖。陳生想到此便憤憤地罵了一句:「該死的灰塵!」這時付玉成伸過一隻手來拉陳生:「你起來吧,陳生,地上太涼,你別坐出病來了。」陳生卻仍坐著不動,因為他的思路還在灰塵身上。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說:「我要告訴老天爺,你們這些灰塵有多麼壞,讓它發一場大水把你們全都沖跑!」陳生義憤填膺數落灰塵的時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嗚嗚地哭。付玉成便說:「別哭了行不行,把鄰居招來了像什麼話?」女人說:「你不講信用,你怎麼又來了?」「我變卦了。」付玉成說,「陳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時候就不會有力氣了。我會覺得自己吃了蒼蠅。」「連陳生都不願意要我了,你想想我現在還算是個女人麼?」女人分外委屈地說,「我還特意洗了個澡都不行。」「都是大頭把你給拖累的。」付玉成說,「陳生就真的沒碰你一下?」「他就摟了我一下就不要了。」女人期期艾艾地說。

  「噢———」付玉成像被刀割了手般地叫道,「是穿著衣服摟的還是光著?」「光著。」女人淒切地說。

  「噢———」付玉成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叫道,「你和他肉貼肉了,我不想再碰你的奶了!」「我的奶也沒意思了,都癟了———」女人仍然由衷地哭著,「我活著不如死了,跟鬼有什麼兩樣?還不如鬼呢,鬼還能自由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陳生已經把對灰塵的思索進行到了最後的階段,那是一種到達極限後走投無路的疲憊,因為強大的黑暗使他感覺不到天光,他內心最渴望的那種滔天的大水渺茫無望,陳生因為灰心而煩躁,他咆哮著,大喊大叫。聲音在夜晚本來就很明顯,再加上他是聲嘶力竭地叫著,所以那聲音就像鼠疫一樣強大,它很快傳播到戶外,飛到鄰居家裡。鄰居家的牌桌剛剛支好,幾位老牌友正準備一一落座,聽到陳生駭人的叫聲,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朝門外走去。有個人說:「看看陳生去,他一個人憋屈得受不了了,讓他來看牌吧。」另一個則說: 「今晚咱一副牌裡擱上四個王,讓陳生多看看王,高興高興。」他們一行四人魚貫而入陳生的院子。其中一個指著暗影處模糊的青草說:「陳生快把草編完了,沒准他就不會再惦著楊秀,也不會魔症了。」「再幫他張羅個媳婦,他的病就會好。」另一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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