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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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還山說:「你們去灘頭吃午飯?」「喝狗肉湯!」李三章眉飛色舞地說,「那個姓樸的朝鮮人家的狗肉湯味道真是鮮,吃了這回想下回!」張還山一踩油門,手扶拖拉機又突突突地叫著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張還山這是進城賣雞。這些雞都是家養的土雞,正處於生蛋的時節,但雞蛋的價錢遠遠沒有土雞的價錢高,所以這些雞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齡就被賣掉。它們無一例外面臨著挨宰的命運。陳生一手把著護欄,一手則憐愛地去撫弄在他腿間搖曳著的雞冠。李三章見陳生這副哀憐之極的模樣,便覺得陳生的心眼實在是好,午間一定要好好犒勞他。如果他還想吃羊肉燴面,他也一定為他叫上一碗。 陳生和李三章被甩在灘頭村的時候兩腳沾滿了雞屎,這使他們走著土路卻有要滑倒的感覺。後來他們在一處建築工地的沙堆前把雞屎蹭掉,然後去茶攤喝茶。攤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是遠近聞名的擁軍模範。她的茶攤乾淨整潔,價錢也便宜,一毛錢能喝一海碗。陳生喝了茶後覺得頭不那麼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致都提不起他的興致。他也沒有吃飯的欲望,雖然說太陽已到中天,僅有的幾家餐館都傳來炒菜的聲音和氣味,陳生也不為所動。茶攤的老婆子認得李三章,她和李三章嘮著家常,然後問陳生是誰。李三章就說:「陳生你也不知道哇?他就是那年冬天進城告運動會狀的那個!」老婆子 「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搖著頭說:「我看他挺實在的一個人,不像是告那種狀的!」接著,她就苦口婆心地對陳生說:「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那點覺悟都沒有?那運動會是多大的事啊,全國人民都支持,你怎麼就想不通?我跟你說我擁軍擁了一輩子,只要是政府號召的事,咱就得積極響應,你說是不是?」陳生用散漫的目光覷了一眼老婆子,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你擁完軍,他們吃你的奶麼?」老婆子耳聰目明,一聽此話氣得拿起茶碗就要往陳生身上砸,口中罵道:「孽障!」李三章連忙上前奪下茶碗,然後貼著老婆子的耳朵輕聲說:「他現在魔症了,他的話你氣不得。」老婆子這才將信將疑地住了手,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捶著胸給自己順氣。 李三章怕陳生再出言不遜,連忙領他去朴紀順的狗肉館喝湯。陳生只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給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滿臉流汗,他說:「我一碗夠了,先盡著你喝,你若實在喝不動,我再幫你。」陳生說:「我喝不動了。」李三章問:「你今天怎麼了?」陳生歎了一口氣,說:「老陸家的女人怎麼瘦成那個樣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說:「你原來惦著她啊。我告訴你,她的子宮長了瘤子,一個月前把它切除了,人剛從醫院回來沒幾天,當然就瘦了。」陳生問:「子宮是個什麼東西?」李三章嘻嘻笑著說:「就是生孩子用的東西。」「那她以後不能生了?」陳生問。「別說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種事可能都不太行了。」李三章說,「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陳生一想這女人身上的熱氣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淚水。淚水落進湯碗裡,濺起了好幾點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來你喜歡這個女人呀!」陳生當夜趕回小鎮後把青草質地的縫紉機搬回屋裡,擺在窗臺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楊秀說話:「你想要的縫紉機也有了,再過些天給你動個手術,你就能好好過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打人去了,有個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錢,我幫他把錢要回來了。我還碰見了老陸家的女人,我以前沒跟你交待過,我跟她睡過一回,她身上的熱氣可足呢。不過我跟外人只睡過這一回,還是在你之前,你就不要生氣了。我要跟你說的是,這個女人把生孩子用的東西給弄壞了,割了,瘦得讓人心裡不好受,我在灘頭村喝狗肉湯時都沒有心情了。」陳生說著說著,眼淚就像被轟下山崗的一群羊一樣沖下來,他聽得臉頰有簌簌的響聲劃過。後來,他的鼻涕也跟著一股股往下流,他想自己的臉肯定糊塗得讓人看不得了,於是就把被單罩在臉上。待到淚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陳生這才用被單擦乾淨了臉。但他並沒有把被單從臉上挪開,他嗅到了一股鹹腥的氣息,使他懷疑自己變成了一條大魚。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鱗片出現,他放心了。後來他想到自己弄皺了被單可能會惹得楊秀不高興,就用雙手抻著被單用力抖了抖。不料那被單太舊了,纖維已經磨薄,他不慎將其抻破了。透過這道口子,他看見天邊有幾顆閃爍的星星,它們就像螢火蟲一樣朝他撲來。陳生「咦喝」了一聲,說:「我今晚不想要亮兒了,你們去別人家發光吧。」說完,陳生就閉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個陽光妖嬈起舞的日子。上午時陳生下地幹活,順路去了王來喜家,看他家的馬是否還流淚。馬和王來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滿手的面疙瘩。陳生聽說馬不落淚了,就要往外走。這時王來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陳生的手說:「等會包子就熟了,吃一個再下地。」陳生早晨已經吃了饅頭,他就說:「我都吃了。」「陳生———」王來喜的女人頗為神秘地笑著說,「我托人給你說個媳婦,你看行不?你說說看,你手裡究竟有多少錢,說個實數。」「我有媳婦,我再說一個不就犯法了麼?」陳生嘟囔道,「楊秀她待我挺好的,過幾天我就給她動個手術,到時她就能懷孩子了。」王來喜的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陳生,你可怎麼辦呢?」陳生覺得這話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於是就十分不滿地叫道:「我把自己辦得挺好的,還說我怎麼辦?」說著,放開大步氣咻咻地走出大門。邊走還邊使勁擤著鼻涕,仿佛想把剛惹上的怨氣和晦氣都甩在王家的院子裡。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見鎮衛生院門前的楊樹上蹲著一隻黑烏鴉,他便從地上揀起一塊石子撇過去,罵道:「你這個壞東西,滾!」烏鴉坐慣了那棵樹,所以並不慌張,安之若素,紋絲不動,陳生便氣得想把那棵樹攔腰砍斷。後來有幾個在衛生院門前撿藥瓶玩的孩子覷見了這一幕,他們便一人撿上一顆石子,一齊來轟那只烏鴉。烏鴉終於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飛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啞腔啞調的怪叫,陳生這才覺得衛生院門前的楊樹還能讓它繼續活著。幾個孩子幫助陳生建功立業之後,就左一聲「陳生」右一聲「陳生」地圍著他叫,叫得陳生心裡洋溢著喜悅,便領著他們來到自家的苞米地,給每個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讓他們在地頭攏堆火烤著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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