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們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說。

  「你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怪罪的。」陳生說,「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帶出去給淹死了,你們還不得想他想出毛病來?」陳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頭給喊來吃土豆餅的。陳生吃完,還喂了付大頭一碗蛋炒飯。付玉成不讓兒子吃土豆餅,嫌他臥在炕上不消化,夜裡會因肚子脹而吭唷亂叫,擾得一家人都睡不實。但陳生覺得付大頭應該嘗嘗土豆餅的味道,所以喂過他蛋炒飯後,陳生還伸出鐘乳石般的舌頭讓付大頭來舔,他自認吃了六張土豆餅,舌頭上凝滯的土豆餅的味夠醇的,可付大頭偏偏不舔,害得陳生伸累了舌頭,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頭的臉上。付大頭大約以為那涎水是淚水,嗷嗷地哭起來,一發而不可收。付大頭雖然年幼,但哭聲卻跟大老爺們似的,粗啞得很,極具滄桑感,以致于鄰居曾誤認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為他歎息同情。「唉,他這輩子真夠可憐的,養了這麼個傻兒子。」所以付大頭每每哭過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鎮子裡碰見聽聞了哭聲的人,人家就會勸他:「唉,老付,攤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壞了怎麼好?」付玉成也不解釋,他覺得那跟自己哭也沒什麼區別,因為他們父子間的不幸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黃連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難有多麼深重。黃連德家也生了個傻子,不過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歲,能幫黃連德放放羊,雖然他放羊歸來常常把羊丟下兩三隻,害得家人回頭再去找,但總算沒有傻到一無是處的境地。黃連德平時青黃著臉,皺著眉頭不愛說話,一碰到付玉成卻和顏悅色地問寒問暖,殷勤備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見到黃連德,遠遠瞥見他的影子就要繞著走掉。這也使得付玉成發誓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見見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減緩一下,讓他在殘酷的生存面前還有喘口氣的機會,結果陳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層下的青蛙一樣,被他生生挖掘出來。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與悲涼境遇使付玉成獲得了某種安慰。

  付大頭很少當著陳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覽給陳生的都是會心會意的笑容。所以付大頭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來,陳生便有些慌亂。他先是哄,給他拿鬧鐘看,還煞有介事地動手上弦,將鬧鐘貼在付大頭的耳朵上,讓他聽時針有力行走的「哢嗒」聲,然而付大頭卻不為所動;陳生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嚇唬他有條餓狼正從山上下來,他再不歇了哭聲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裡,把肉咬成泥,而把骨頭嚼成渣。可付大頭依然我行我素,哭聲如群山般連綿不絕。陳生見他軟硬不吃,就懷疑自己可能突然長了犄角或者滿臉生了麻子,連忙喚付玉成的二丫頭把鏡子拿來。陳生單身時,偶爾還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婦的可能性還有幾成。自他和楊秀結婚後,陳生就不看鏡子了,因為楊秀就是他的鏡子,楊秀會說:「你的眼皮怎麼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楊秀也會說:「你的鬍子該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見你還會喊爺爺。」楊秀還會說: 「咦,這些天你怎麼瘦了,今晚就別往我的被窩鑽了。」陳生透過楊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楊秀死後,陳生就把鏡子放在枕頭底下,因為楊秀愛照鏡子,他認為活生生的楊秀還藏在那裡。所以他一挨枕頭就常常夢見楊秀,有時她在淘米,有時在打幹嗝,更多的時候則是在翻騰破爛。

  付玉成的二丫頭把一面蘿蔔大的鏡子捧給陳生。陳生沒有看見犄角,也沒發現麻點,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這個人卻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粗粗的倒沒有變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皺紋怎麼那麼深了?還有那嘴唇,怎麼起了一層老繭似的白花花的皮?至於那粗糲的鬍子,它怎麼變白了?陳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鏡子,捧著頭號啕大哭。他這一哭倒把付大頭的哭聲給止住了。陳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麼也勸不住,只能由他去。陳生最終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於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還踢飛了一隻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陳生說:「今天我是怎麼了?王來喜的娘們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讓嫦娥給搬到月亮裡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輕聲囑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丟不了。」陳生說,「我閉著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裡還難受,就去看別人打牌吧。」付玉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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