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陳生開始數落楊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縫紉機麼?我給你造縫紉機,你卻一直跟我搗亂,你中午沒吃好麼?你要是這樣,我就先上王來喜家了。你也看見他剛才來了,他家的馬淌淚了,淌了三天了,讓我把它給殺了。可我不能殺馬,它淌淌淚又怎麼了?我得去看看,他家喂給它的草是不是漚了?再不就是飲它的水不乾淨。」陳生從木墩前站起來,回屋喝了一舀子涼水,然後就抄著手去王來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樣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見的人無論長幼都一律喚他「陳生」,連四五歲的孩子也這麼叫,可他並不惱,一律「嗯」地答應一聲。

  陳生在老婆楊秀沒死前,老愛晚上抄著袖子到鄰居家看牌。他自己不會打牌,但就是喜歡看,他站在一個人的背後,一站就是一晚上。每當他不由自主地發出嘿嘿的笑聲時,必定是他盯著的這人抓來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願意被陳生盯著,陳生一站在背後,這個人准輸牌。事後陳生總是說:「我見你抓來了王,怎麼還贏不了?」 別人就沒有好氣地說:「我把那王給閹了。」陳生便紅了臉,輕輕嘀咕道:「王也長著那個東西?」牌迷們有時為了拒絕陳生的造訪,就早早把門閂上,以圖玩個盡興。然而不屈不撓的陳生會翻牆而入,仍然站在一個人的身後始終不渝地看,並且常常發出那種有針對性的笑聲。

  「陳生,你怎麼一見到王就樂?」人家說他。

  「我樂了麼?」陳生委實有些慌張了,他張口結舌地說,「我沒覺著樂呀。」然而他確確實實地一看到王就嘿嘿樂了。

  陳生的老婆死後,他仍然在晚上時抄著袖子去看牌,不過他不專盯一個人看了,而是轉著圈地遊動,最後悄然無聲地停在一個人的身後。他停下的地方,這人必定抓著了王,只是他不再發出嘿嘿的笑聲了。

  陳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於楊秀。這個他花三千元娶來的瘦女人特別喜歡在晚飯後鼓搗破爛。女人胃不好,終日打著幹嗝,面色青黃,喜歡耷拉著眼皮,仿佛她隨時隨地都會撒手人寰。她這種老是處於彌留之際的樣子曾經深深地嚇著了陳生,但時間久了他就習慣了。女人一旦翻騰起陳生家的舊物,眼神就顧盼生輝,仿佛她掘到了金子一樣,雖然說有些東西她已經翻騰了好多次。

  晚飯一過,楊秀就去折騰舊物,陳生便到鄰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經鑽進被窩了。陳生就不滿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們怎麼有孩子?」於是不由分說弄醒她,長驅直入侵犯她。楊秀從頭到尾唉喲叫著,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然而陳生三年多來把最好的力氣都使上了,卻是勞而無功。楊秀的肚子仍然癟癟的,因消化不良常常發生咕咕的叫聲,陳生便懷疑她懷了一窩鳥。

  陳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時會發現楊秀擎著根蠟燭在倉房裡東翻西翻的,樣子像只老鼠。舊棉絮、廢鐵絲、玻璃瓶,甚至連生銹的農具都能使她振奮不已。她渾身上下被灰塵籠罩著,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陳生常想楊秀比他小二十歲,還處在玩的年齡呢。他娶她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當媒人把這個又黃又瘦的丫頭領到他面前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為他一直想要一個胖女人。以他與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經驗,他覺得那樣的女人禁鬧騰,摟在懷裡熱氣足。那三千元的付出並沒有使他稱心如意,是他顫慄的惟一原因。後來媒人說,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錢的人給領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過楊秀比你陳生小二十歲,是個黃花閨女,這不是白白撿了大便宜?再說未必胖女人才好,雞肥還不下蛋呢。陳生覺得這是命,於是就聽了媒人的話,到集市上買了一掛鞭,兩朵紅絨花,一床綠色和粉色的被面,還有嶄新的暖水瓶、臉盆、鏡子等東西,把楊秀娶回家。接著,他又在第二年春天抓了一頭豬崽和十幾隻雞雛兒,由楊秀在家餵養。

  楊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會比較好看,因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後日瘦一日,仿佛在為陳生節衣縮食。她吃起飯來總是心慌意亂的,一副累極了的樣子,握筷子的手懨懨無力,陳生就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裡湧上眼淚,一個勁地打幹嗝,陳生這才不再強迫她。每當楊秀多吃了一點,他就備受鼓舞,仿佛看到一雙稚嫩的小手就要來抓撓他的鬍子了。

  鄰居們見楊秀從不出來串門,就問陳生:「她整天在家幹什麼呀?」「想她的娘家吧。」陳生隨口說道。其實他知道楊秀生母早逝,父親又續了弦,後母帶來三個孩子,對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後也不容她,她沒家可想。

  「怎麼還不見她顯懷?」男人們開起玩笑來就肆無忌憚了,「沒把種子撒錯地方吧?」陳生就憨然一笑,說:「沒錯,她就是個瘦,長胖了就會有了。」王來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淚。這個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閑著,手中穿著一串辣椒。她見陳生進來,擤了一把鼻涕說:「你不能把馬給宰了,我還沒同意呢。宰了馬,地裡的那些活誰幫著幹?」「馬現在還淌淚?」陳生問。

  「不淌了。」王來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說,「都是清早起來時淌。」陳生便朝馬廄走去,打算看個究竟。「來喜遛馬去了,給它散散心。」女人抹幹了眼淚,對陳生說, 「自己找個地方坐吧。」陳生並沒有找地方坐,他還是到馬廄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裡的草,用手一摸比較乾爽,放到鼻子下也沒聞出黴味,這才放心地又去看牆角裝豆餅的袋子。豆餅也新鮮著呢,陳生嘗了一小塊,覺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馬不會消受不起的。至於飲馬的水桶,陳生將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沒覺出什麼異味,陳生就兀自歎息一聲,說:「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說淌淚就淌淚了呢?」陳生便想這匹馬興許是老了,走到窮途末路了,因而感傷落淚。陳生出了馬廄去問王來喜的女人:「這馬多少歲了?」 「九歲了。」王來喜的女人說,「生小回的那年它來的。」「九歲也不算太老。」陳生說完,見一個空的雞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沒地方坐,就把雞食盆翻過來,一屁股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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