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達吉亞娜最終還是沒有去上學,但瓦羅加得閒時開始教她和馬伊堪識字,他用樹枝做筆,用土地做紙,在上面寫上一些字,教她們念。達吉亞娜喜歡學字,馬伊堪就不行了,她學著學著,就會打盹。拉吉米心疼馬伊堪,就不讓她學字了,說是瓦羅加弄了一些螞蟻,塞到馬伊堪的腦袋裡了,他可不能讓那些螞蟻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魯尼突然來找我,邀我們參加安道爾的婚禮。

  跟著魯尼他們走的,有一個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爾大三歲,是瓦羅加部落的人。瓦霞是個愛說愛笑的姑娘,個子比安道爾還要高。她很喜歡打扮。魯尼說,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安道爾和瓦霞會在一起,因為瓦霞已訂了婚。

  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清晨回到營地的馴鹿少了三隻,魯尼發動烏力楞的年輕人都出去尋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時就找回來了。找回了馴鹿,可卻丟了人,安道爾和瓦霞不見了。他們是什麼時候脫離了眾人,大家並不知道。魯尼說他知道安道爾是個忠厚的孩子,不會做越軌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訂了親,所以認定他們在一起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他們兩個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安道爾看上去有點蔫,他的臉上還有幾縷傷痕,好像被人抓過了似的,問他,他只說是刺梅給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熱天的時候喝了一碗清涼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說她和安道爾走岔了路,所以回來晚了。

  一個多月以後,瓦霞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嘔吐,人們以為她害了胃腸病,還采狼舌頭草給她煮水喝呢。又過了兩個月,秋天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人們這才明白那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爾和瓦霞那天單獨回來的事情。瓦霞的父親找到安道爾,說瓦霞已訂婚了,你這麼糟蹋我的女兒,等於把她推下懸崖了。他把安道爾打得鼻青臉腫的。安道爾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自己並不想做那件露著肉的事,可瓦霞說那是一件美事。他還說那天是瓦霞主動脫下褲子,把他拉入懷中的。他還不懂得該怎麼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爾說瓦霞那時是那麼的高興和快樂,有一刻她像瘋了一樣,大喊著安道爾、安道爾,手在他臉上亂抓,把他的臉都撓破了。瓦霞還叮囑他,誰要是問起臉上的傷痕,就說是被刺梅劃傷的。

  魯尼說,可瓦霞跟他說的卻是另外的話,說自己是被迫的,安道爾強姦了她。魯尼說,不管怎麼說,瓦霞有了安道爾的孩子,她原來的那門親事算是告吹了,安道爾必須娶她了。

  這是一樁雙方都不情願的婚事。安道爾說他不想娶個說謊話的女人,而瓦霞則哭著說她不想嫁給一個傻瓜。

  我到了魯尼那裡問安道爾,你願意跟瓦霞在一起嗎?安道爾說,我不願意。她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撒謊。

  可你讓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魯尼這樣跟他說。

  安道爾用雙手蒙著臉無聲地哭了。看到他指縫間流出的淚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過以後沖我們點了點頭,同意吞下自己種的這顆苦果。

  妮浩在給安道爾和瓦霞主持婚禮的時候,安道爾一直低著頭,而瓦霞則用一隻腳不停地踢著地。瑪利亞咳嗽著,她指著瓦霞對她說,你的腳得老實點,不然孩子會保不住的。我不想讓瑪利亞再多嘴,那會使安道爾更加難堪的,於是遞給了她一碗酒。瑪利亞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斷斷續續地喝了好幾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著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風的火苗一樣,一直哆嗦著。

  安道爾的婚禮結束後,我回到我們烏力楞。可是一個月以後,當初雪給山林罩上一塊銀白色的頭巾時,我又被魯尼叫了過去。這次我是去參加葬禮的。

  瑪利亞死了。她死的時候,久久地拉著傑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後一口長氣,這才慢慢地撒開她的手。

  她至死也沒有看到她一直渴望著的達西的孩子,她是睜著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禮上,魯尼告訴我妮浩又懷孕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嘴唇微微顫抖著。懷孕在別人來講是喜事,而他們卻被深深的恐懼所籠罩了。我對妮浩說,以後你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別人的孩子,而把別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會好的。妮浩領悟了我的話,她憂傷地說,那我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說的那個自己的孩子,其實就是別人的孩子。

  瑪利亞升了天了,伊萬那時因為得了風濕病,膝關節變形,幾乎不能走路,到山外養病去了,跟著魯尼他們的瓦羅加部落的兩戶人家,也到烏啟羅夫去了,魯尼那裡看上去很冷清。我對魯尼說,瑪利亞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間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們還是回到一起來吧。我對他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安道爾,瓦霞看上去輕佻而又霸道,恐怕對安道爾是不會好的。他們和我在一起,對瓦霞也是個約束。當她欺負安道爾時,我可以對她施加長者的威嚴。魯尼和妮浩也同意這樣做,因為貝爾娜失去了玩耍的夥伴,越來越孤僻。妮浩說有一次她捉來一隻黃蝴蝶,說是要把它放進自己的肚子裡,讓它在裡面飛,跟自己玩耍。妮浩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誰料她真那麼做了。貝爾娜把蝴蝶活著扔進嘴裡,閉著嘴,眯著眼,連續幾個小時不說話,把妮浩和魯尼嚇壞了。

  魯尼率領他們烏力楞的人跟我回到營地時,依芙琳發現瑪利亞和伊萬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卻大了肚子,她哼了一聲,說,走了倆,又來了倆!我告訴她,伊萬的走和瑪利亞不一樣,瑪利亞升天享福去了,而伊萬是到山外養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過神來,她照舊哼了一聲,忿忿地說,吃過軍餉回來的人到底是不行,還害病!

  依芙琳數落完伊萬,眼睛裡忽然蒙上了淚水。她嘴上說的是伊萬,心裡一定想起了瑪利亞。她的淚水就是證明。

  那個晚上,坤得告訴我依芙琳沒有吃飯。

  第二天,她還是沒有吃飯。

  第三天,她已經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著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謝那裡,問他瑪利亞是風葬還是土葬了?

  哈謝仍然嫌惡依芙琳,他冷冷地說,瑪利亞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說她是在風中還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頭,說,在風中好,風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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