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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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妮浩最終還是披掛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對她來說一定比一座大山還要沉重。她戴著的神帽,一定是荊棘編就的,紮得她的頭顱滿是傷痕。她舞動著的神鼓,也一定是燒紅了的鐵凝結而成的,它燙著了妮浩的手。當氣若遊絲的馬糞包被抬進希楞柱,妮浩開始舞蹈的時候,魯尼已經去尋找交庫托坎了。 一般來說,不到天黑的時候,是不能跳神的。神在那個時刻很難降臨。雖然快近黃昏的時刻了,但因為夏日的緣故,天仍然亮堂著。為了製造黑暗,妮浩讓人把冬日才用的獸皮圍子罩在輕薄的樺皮圍子上,防止它透光。又把朝向東方的作為門的那一方圍子裹緊,不讓人進出,把火塘的火熄滅。這樣的話,只有「柱」的頂端流瀉下來的那一束天光了。 希楞柱裡只留下我和瓦羅加。瓦羅加的手上還沾染著馴鹿的鮮血。在妮浩決定救治馬糞包的時候,大家迅速捉來一隻留在營地的鹿仔,瓦羅加殺了它,獻祭給瑪魯神。 妮浩一旦跳起神了,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氣不見了,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激情。鼓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咚咚地響起來。先前我們還能聽見馬糞包發出的「呃呃」的叫聲,後來這種聲音被鼓聲湮滅了。當妮浩旋轉到希楞柱中央的時候,那束白色的天光會在瞬間將她照亮。她看上去就像一支彩色的蠟燭,而那束天光就是火苗,將她點燃了。 妮浩大約跳了兩個小時後,希楞柱裡忽然刮起一股陰風,它嗚嗚叫著,像是寒冬時刻的北風。這時「柱」頂撒下的光已不是白的,而是昏黃的了,看來太陽已經落山了。那股奇異的風開始時是四處彌漫的,後來它聚攏在一個地方鳴叫,那就是馬糞包的頭上。我預感到那股風要吹出熊骨了。果然,當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蹈的時候,馬糞包突然坐了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吐出了熊骨。那塊沾染著鮮血的熊骨正落在希楞柱的中央,它看上去就像上天扔下的一朵玫瑰。 妮浩垂立著,馬糞包則低聲哭泣著。妮浩沉默了片刻後,唱起了神歌,她不是為起死回生的馬糞包唱的,而是為她那朵過早凋謝的百合花——交庫托坎而唱的。 太陽睡覺去了, 林中沒有光明了。 星星還沒有出來, 風把樹吹得嗚嗚響了。 我的百合花呀, 秋天還沒到來, 你還有那麼多美好的夏日, 怎麼就讓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 太陽也跟著落了, 可你的芳香不落, 月亮還會升起! 當妮浩唱完神歌,我們跟著她走出希楞柱的時候,看見魯尼抱著交庫托坎走向營地。柳莎哭泣著跟在他們身後。 柳莎在采都柿果的時候,一直讓交庫托坎跟在身邊。後來她找到一片稠密的都柿甸子,忘情地采起來的時候,就忘記了照應交庫托坎。交庫托坎是什麼時候離開她的,柳莎並不知道。後來是交庫托坎淒慘的叫聲,讓柳莎停止了採摘。她循聲而去,發現交庫托坎已倒在林地上,她撞上了吊在樺樹枝條下的一個大馬蜂窩,臉已經被蟄得面目模糊。透過那棵樺樹,可以看見它背後盛開著一簇嬌豔的紅百合花,交庫托坎一定是奔著百合花去的。 林中的馬蜂比普通的蜜蜂個頭要大,這種黃褐色的帶著黑色條紋的昆蟲的尾部有毒刺,如果你不驚擾它們,它們也就自得其樂地從蜂巢裡飛進飛出地悠閒地采著花蜜;而如果你不小心搗毀了它們的巢穴,它們就會一窩蜂地跑出來報復你。交庫托坎永遠也不會想到,在純美的百合花的前面,竟然橫著這樣一隻「攔路虎」。她被這個軟綿綿的蜂巢給撞到了天上。魯尼尋到她們的時候,柳莎正吃力地抱著交庫托坎往回走。蜂毒已經在交庫托坎的身體裡發作,她一陣一陣地打著寒戰。魯尼把她抱到懷中的時候,交庫托坎對他微微笑了笑,輕輕叫了聲「阿瑪」,就閉上了眼睛。 那個晚上的營地彌漫著哀愁的氣氛。妮浩拔下了交庫托坎臉上的毒刺,為她清洗了傷口,給她換上了一件粉色的衣裳。魯尼特意把那簇掩映在馬蜂窩背後的百合花采來,放在她的懷裡,然後才把她裝進白布口袋裡。 妮浩和魯尼最後一次親吻了交庫托坎的額頭後,才讓我和瓦羅加提起那個白布口袋。我們在朝向陽山坡走去的時候,我感覺手中的交庫托坎是那麼那麼的輕,好像手裡托著一團雲。 我們去的時候月亮還在天上,回來時卻下雨了。瓦羅加對我說,你告訴妮浩,以後再也不能給孩子起花朵的名字,世上的花朵哪有長命的呢?她不叫交庫托坎,馬蜂也許就不會蟄她! 我那時滿懷憎恨,心想沒有馬糞包的壞舉動,妮浩不去救不該救的人,交庫托坎就不會死的。我沒有好氣地對瓦羅加說,交庫托坎這朵花是為你們氏族凋落的,如果你不留下馬糞包這種敗類,我們會很平安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了! 我站在雨中哭了。瓦羅加把手伸向我,他的手是那麼的溫熱,他對我說,我明天就讓齊亞拉把馬糞包接到他們烏力楞,好吧?我不願意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流淚。瓦羅加把我攬入懷中,用手輕輕摩挲我的頭髮。 然而沒等瓦羅加實施他的計劃,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 交庫托坎死後的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我們就聽見柳莎的哭聲。我和瓦羅加以為馬糞包又在拿女兒出氣,就跑去勸阻。然而眼前的,情景卻令我們無比震驚,馬糞包面色青黃地躺在麅皮褥子上,他叉著腿,雖然穿著褲子,但褲帶沒系。他的褲襠已被血染得一片烏紫。在他身旁,放著幾個乾癟的馬糞包,看來他把它們擠破了,用那裡的絨絮給自己止血來著。 馬糞包見了瓦羅加,咧開嘴吃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閃爍著寒光。他用嘶啞的聲音對瓦羅加說,不要那個東西真好,我覺得自己輕多了,心也不忙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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