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細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為明日黃花。老人們見到天有曉色了,就推醒兒孫們,讓他們馬上去買鹽,不然魚販子不來,再沒了鹽,所有的魚都將腐爛而不值一文。年輕人哈欠連天地撐著傘去馬家食雜店買鹽,卻沒有一個人如願而歸,都是氣憤難平地空手而還。因為馬家將原來八毛一袋的精鹽漲到了三元五一袋,將原來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鹽漲到了五元錢一袋。每家每戶都需要買上十幾袋鹽,魚沒賣出去一條,卻要掏出幾十元錢來買鹽,誰能咽下這口氣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鹽也沒有,去外地買鹽最快也要兩天才能回來。人能等得起,而魚卻等不起,馬家便能放肆地將鹽價提到史無前例的高度。人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在漁汛的高潮中馬家人就出去辦貨,看來是預料到了白銀那將需要大量的鹽,而這車鹽將比他們捕魚所獲得的利潤高出許多。

  鹽價暴漲的消息在白銀那一傳開,人們就紛紛來找鄉長。大家說應該封了馬家的食雜店,讓那對夫妻滾出白銀那,然後將他家的鹽給平均分配了。鄉長皺著眉頭說那怎麼行,政府鼓勵私營經濟,他們又沒犯什麼大法,誰能豁出三天時間進城去辦鹽?這四輪車燒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錢,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鹽價上嗎?

  「你是說他家給鹽加價是應該的了?」有人問。

  「我也沒說應該。」鄉長頗為惆悵地說,「我家也有一大堆魚,鹽也空了。再不買鹽,魚就該生蛆了,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怎麼辦?」

  「你是鄉長,你說了就算。」有人幫他出主意,「你帶著人把兩道封條往他家的店門一貼,他就會像綿羊一樣馴順地落下鹽價。」

  「我那不是犯法嗎?」

  「那你敢帶頭去買這種黑心的鹽嗎?」有一個脾氣大的開始威脅他,「我就會把你鄉長家的房子給點著了!」

  「讓我找他們談談。」鄉長張口結舌地說,「不過別抱太大希望,你們準備買鹽的錢吧。如果老天爺長眼睛就好了!」

  鄉長去馬家食雜店時一直挺著腰板,想給自己鼓舞點鬥志。可一進了馬家的門,腿就有些軟了,說話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因為未等他開口,馬家媳婦先說話了: 「鄉長,上次送給你的酒喝完了嗎?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釀的牙各答酒好喝!」

  鄉長受賄的瘡疤就像馬家的一扇窗戶,只要情況有變,輕輕一揭,就會使鄉長疼痛一下,而且說話也只能是婉轉從之:「鄉里鄉親的,來場漁汛不容易,鹽價漲得太狠了點,降下個塊八角的,給我個面子吧。」

  「我們不守著江捕魚,去外地運鹽,還不是為了不讓大家的魚變成一群蒼蠅?」 馬占軍說,「我倒要看看,咱們誰能挺過誰。一周之後鹽還是鹽,放個十年八年也不變質,可一周之後所有的魚都會爛得連骨頭也剩不下。」

  鄉長無功而歸,這使人們大失所望。有幾個家境稍稍寬裕的人家動搖了意志,打算去買鹽了,但絕大多數人的抗鹽情緒卻使他們羞於行動。

  「馬占軍是個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讓自己的老婆獻獻身。」一個男人齜牙開了一句玩笑,「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沒人笑得起來。

  雨仍然理直氣壯地下著。學校開始恢復正常的教學工作了。課間操的鐘聲沉悶地響起,帶著一股滯濁的濕氣。鄉長在鐘聲中忽然想起了陳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裡他覷見了她與馬川立在江邊幽會的情景。也許陳林月會做通馬川立家的工作。

  午飯時鄉長背著手來到陳家。陳守仁正歪在炕上長籲短歎地吸煙,見到鄉長,就忍不住氣咻咻地罵了一句:「王得貴,你這個蔫茄子!連個馬占軍都鎮不住,全白銀那的人都跟著你受欺負!我就是腿腳不聽使喚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馬家的祖墳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墳又不能傷害他一絲毫毛。」鄉長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隻小板凳上,「他不認祖宗,只認錢。」

  「你聞聞我家的魚——」陳守仁指著牆角的一個大木盆說,「都開始變味了。」

  「我也愁。」鄉長說,「還不如不來漁汛呢,給人添了累不說,還惹來這麼多麻煩。你說電話也不通了,長途車不知怎麼也跟著斷了,消息傳不出去,一個魚販子也來不了,鹽價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爺又天天下雨,曬魚幹也不行了,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陳守仁「呸」了鄉長一口,「虧你還能問得出口,他不仁,咱不義,聯絡上百十號人,拿著棍子和斧子沖進他馬家,他就得跪下來叫爺爺奶奶!」

  「這種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鄉長說,「這不成了造反了嗎?」

  「那好,我家的魚寧可全爛在家裡,也不買一粒馬家的高價鹽,不能縱容他的惡習!」

  「辦法還是有的,你們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師去草坡了。」陳守仁說,「你找林月有什麼用,她一個小學老師,鬥不過馬占軍的。」

  鄉長心想,陳林月鬥不過馬占軍,可能挾持住馬川立,兒子造了老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驢技窮了。他告別怨聲不絕的陳守仁,朝著綠茵茵的草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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