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出了家門,陳林月才悄悄對我說:「我爸爸從來不讓我去食雜店買東西,什麼都叫我哥哥去,說是馬家的空氣不好,別讓那酸氣把我污染了。」

  「那白銀那就這一家商店?」

  「國營的有一家,前兩年讓個體的給擠黃了。去年臘月裡政府上撥款恢復了商店,可是經營不善,現在又要關閉了。商店裡賣的東西都是貨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進肥皂和牙膏。」

  「那馬家呢?」我問。

  「不說他家吝嗇,人家進的貨的確都是俏貨,得承認他們腦子靈活。只不過加價加得太狠,賺同鄉的錢這麼黑,落得他家沒個好人緣。」

  我和陳林月來到江岸時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鐘聲響起,陳林月便笑笑說不知哪個學生厭煩了漁汛,在抗議帶給他們辛苦的豐收呢。人們聽到鐘聲後都很詫異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鐘聲盡了卻依然垂頭幹活。

  我曾經不止一次到過黑龍江畔,但去過的基本上都屬￿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銀那屬￿黑龍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並不很寬闊,兩岸的樹披掛著青翠的新綠,使這條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濃郁的陰影。一些經過我身邊的人見到我是外地人,都以為我是魚販子,紛紛問我:「你是收魚來的嗎?」

  他們盼望著魚販子早日到來,不然這些不絕如縷上網的魚就會成為他們沉重的負擔。然而沒有什麼人到外地去通報白銀那來了漁汛,也許洛古河、鷗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樣來了漁汛。魚在黑龍江裡遊,它並不只是青睞白銀那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吧。人們開始有些憂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豐滿的魚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滿了活力。

  悠閒地坐在湖邊的柳樹下垂釣與真正的捕魚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漁汛帶給人的是極為複雜的情感,喜悅、興奮、痛苦、失落等等。陳林月就說她見到第一條魚擺著暗紅的尾瑩瑩出水時,就因為它久久的遠離而突然重現有一種要哭的欲望。而當魚接二連三地撞網後,這種感覺也就麻木了。現在他們在內心深處都暗暗祈求魚汛早些過去,他們已經多日沒有睡個囫圇覺,而快樂又早已被單調重複的勞動所瓦解了。我看著那縱橫在沙灘上的一堆堆的魚,真懷疑黑龍江動了不活的心思,傾其所有,要回到創世紀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運了。

  魚也有尊貴與卑賤之分,大概人世間所有的生物都難以逃脫這一分類。蜇羅、細鱗、白魚、花翅子被認定是上等魚,而狗魚和鯰魚則被視為下品。其實我是很喜歡狗魚的,它不似其它的魚呈扁圓形,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狗魚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勻地佈滿了點點黑色的斑紋,身材修長,體態矯健,極像一位勇猛過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別看它出水時還搖頭擺尾,可一旦認清了未來的命運是乾涸的沙灘時,它就魂飛魄散、一命嗚呼,也許這是英雄氣短的緣故吧。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幫助陳林月往家裡一桶桶地運魚,雖然說她一再強調用不著我幫忙,可我不願意袖手旁觀。只是走在白銀那的小巷時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來與它們對峙。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陳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離開那裡時已經有人家點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著幾朵蓮花。其實我是很想體驗一下徹夜鏖戰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陳林月說如果我不早些回來休息,她就收網回家,所以我只好回來。陳林月的父親一直在刳魚,我陪他說了一會兒話,幫他將收拾好的魚投進缸裡。他抱怨兒子沒能及時買回鹽來,鮮魚在春日裡挺一夜就會肉質鬆散,他說如果他腿腳方便,他會自己去買鹽。見他對魚這樣精心呵護,我便向他打聽買鹽的地方在哪兒,他先是推託,但還是仔細告訴了我馬家食雜店的位置。我走進馬家,幾隻鵝首先嘎嘎叫著迎面而來,脖頸充滿敵意地高聳著,仿佛要來擰斷我的腿。我連忙飛快跑進屋子,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陳林月信中提到的馬川立了。我向他打聽食鹽多少錢一袋,他說店裡的鹽都賣空了,剛剛走了幾個空手而歸的人,不過他許諾明天就會有鹽了,因為他父母進城辦貨了。就在我失望地轉身離開時,馬川立忽然問我:「你不是白銀那的人,你是投奔誰家來的?」

  我說出了陳林月的名字,他的臉就騰地紅了,看得出陳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陳父著急,我會同他多聊幾句的。老人家見我沒有買到鹽滿懷惆悵,我現在仍然能聽到他微微的歎息聲和刮魚鱗的爽利的嚓嚓聲,濃烈的魚腥氣像夏日正午的陽光一樣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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