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陳林月的父親陳守仁中風偏癱,終年臥床不起,聽說來了漁汛了,便興奮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兒子和女兒要徹夜鏖戰在江面上,因為漁汛的上魚高峰期都在夜半。每當孩子們把一桶桶鮮肥的魚抬進家門時,他就兩眼泛出電火花一樣的光芒,掙扎著半仰在炕邊斜著身子用剪刀來收拾魚。每當他的手觸到魚光滑柔韌的身體時,都不由自主地驚歎:「多新鮮的魚呀,多肥的魚呀,多麼好聞的腥氣呀。」

  魚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就氣絕身亡的,它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仿佛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陰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臟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沉浸在收穫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

  陳林月在漁汛的第二天熬紅了雙眼去上課。當她走進校園時才發現這裡靜悄悄的。辦公室沒人,教室也沒人,它們無一例外地上著鎖。沒有人在正常的上課時間敲響那口鐘,所有的人都在為打魚而忙碌著。陳林月心事重重地夾著教案回家時,父親陳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別耽誤時間去學校吧,怎麼樣,一個讀書的崽子都沒有吧?誰像你這麼死心眼,你知道嗎,一斤鮮魚在外面賣三十元呢!」

  父親的兩手沾滿了魚的血污,下巴上竟然掛著兩片亮晶晶的魚鱗,仿佛他要脫胎換骨了。陳林月覺得可笑,但她還是依照父親的吩咐將刳魚的水倒在門外的垃圾溝裡。本來巷子裡的泥濘已經有礙觀瞻了,再加上家家傾倒在排水溝裡的腥水,簡直就不堪入目了。污濁的魚腥氣四處彌漫,熏得陳林月直反胃。她抬頭看看天,想在它無邊的晴朗中養養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陽光逼得低下頭來。

  白銀那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魚,終日充滿了腥氣。人們徹夜守在江岸上,不停地圍剿打撈。男人們撐著破舊的木船在江面上頻頻撒網,女人們則蓬頭垢面地收網摘魚。小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往家運魚。他們氣喘吁吁、劈啪劈啪地走在巷子裡,有時候狗也會跟在身後,當他們感到力不從心放下魚桶休息時,就不由得回頭對搖著尾巴的狗說:「你怎麼那麼自在呢?」

  守在家裡行動不便的老人們也忙得團團轉。他們既承擔著繁重的剖魚任務,又要為家裡捕魚的主要勞力準備飯食。雖然他們難得有空閒吧嗒上一袋煙呷上一口茶,但他們的眉頭仍然是舒展的。

  按照慣例來說,這種百年不遇的漁汛一般不超過一周。所以人們仿佛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覺得餓,只要看到魚不絕如縷地上網就力量倍增。陳林月在江岸上也見到了馬川立,他同父母親一起捕魚。他們在白天就裝得素不相識。馬川立的父母開了家個體食雜店,每過半個月就要開著自家的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他們家是白銀那最有錢的人家,可也是出奇吝嗇的人家,這使得陳林月對將來踏進馬家的門檻心懷憂戚。他們家賣的貨比別的村鎮的同等商品價錢明顯要高出許多,白銀那的百姓曾經在一個階段裡暗中團結在一起,拒買馬家食雜店的東西,結果因為生活日用品的不可或缺,還是忍氣吞聲地去馬家食雜店了。馬川立有一個姐姐已經嫁到鷗浦,每年只是坐船回來住上幾天。馬川立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二十四歲,初中文化,在鄉轉播台做技術工作,人生得斯文清秀,同他的父母判若兩人。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對妹妹與馬川立之間的戀情早有耳聞,所以他一直在她耳邊提醒:「你要是嫁到馬家去,下半輩子有受不完的氣!」而父親也在無意當中詛咒過馬家:「他家做事這麼損,將來兒子連媳婦都娶不著,誰跟這家牲口!」

  陳林月為此常常心煩意亂。有時和馬川立坐在一起時,她就旁敲側擊地說: 「你說人一輩子光是圖個掙錢有什麼意思?錢又不能帶來快樂。」

  馬川立便不以為然地說:「可錢能帶來溫飽。」

  陳林月便為他的遲鈍而心生懊惱。可她在白銀那又找不出比馬川立更優秀的人,這種對愛情隱隱的失望使她在望冰排時常常神思恍惚,覺得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隱在激流中,而她將永遠與平淡為伍。為此她給她師範學校的古修竹老師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傾訴自己的失望和彷徨心態。

  漁汛中的白銀那的夜晚比除夕還要熱鬧。江岸上不僅燃著篝火,有的人家甚至把正月裡點的燈籠也提來了。江面上燈火斑斕,像撒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紙。人們在起魚的間隙打著哈欠,有的人因為感染了風寒而大聲地咳嗽和流鼻涕,但是沒有哪一家提早撤出江岸。許多狗也不願意在家門口守夜,紛紛地跑到江畔,圍著自己的主人團團轉,它們大概也怕寂寞。天氣遂人心願,晴朗日盛一日,泥濘也得到緩解,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老人們為能在暮年時重溫這壯麗的一幕而心滿意足。

  然而就在漁汛的第四天發生了一樁怪事:馬川立的雙親率先結束捕撈活動,收網回家,而白銀那的人一直以為即使漁汛過去了,他們也會守著江再過一夜,這使人們頗為疑惑而議論紛紛。

  馬川立的父母收網回家後將一堆要收拾的魚分配給兒子,就開著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了。馬川立還以為父母不再貪財、見好就收了,所以就在父母離家後愉快地吹著口哨刳魚,時不時還提起一條粉紅色的魚腸說:「我要把你曬乾了,給陳林月當辮繩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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