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北極村童話 | 上頁 下頁


  「聽著大江的水聲了麼?」

  「聽到了。」

  「跟奶奶去江邊玩玩吧。」

  「晚間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順從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嘩嘩的水聲,又輕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瀉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許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給我講白夜。說是夏至時,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極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塗,跟著她爹糊裡糊塗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歎氣。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在在山東,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澀的。唱得我聽不懂。她說是他們家鄉的歌。在這晚秋的江面上,回蕩著這樣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著。她說,她真的要給我做個漂亮的項圈。

  望著大江,我忍不住淌淚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願意讓奶奶看見。

  供月的桌子已經撤了。院子裡沒了水,潮乎乎,濕潤潤的,看來,姥姥已經洗完了腳。我登著木墩閂好大門,定定神才進屋去。

  姥姥並沒睡。她盤著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誰生氣了。

  「野夠了?她還放你回來了?怪不得呢,昨天觀景(做夢)觀到結婚唱戲的,可有熱鬧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媽嫌你淘氣,怕惹事,可不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著幹什麼?抱屈呀?你小舅親眼見你去的。還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脫了衣服,把它們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過被子。

  「睡、睡,應不應承錯了?」

  姥姥和我爭扯著被,淚花花在眼裡打轉。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個小冤家!」

  說著說著,聲音變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穩,突然受到了阻礙似的。

  我的心很難受。我光著脊樑躺到炕角貼牆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園中的螞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牽牛花、蠶豆、夢中的項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變成其中的一種。

  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爺、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圍在桌子邊,邊講故事邊賞月,那該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沒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屍。現在,這具僵屍只有我一個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凶。准是姥姥又先打燈、後關窗的。姥姥可真是的,連這麼簡單的先後次序都記不住。她好可憐,她的柱兒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圓的。我想,在姥爺眼裡,它不是圓的。它確確實實缺一塊。姥爺在幹什麼呢?他一定在想柱兒。因為每逢年節,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爺爺。也許姥爺正站在月下,手裡捧著幾粒西瓜子吧?應該刮一陣小風,吹落姥爺眼角的淚,吹起他的一頭白髮。那白頭發向上一綹,拂動著,一定像團煙。讓煙上天吧,化成嫋嫋的雲。沒了白髮,姥爺會年輕的。

  這樣想著,我爬起來,去翻裝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個餓急了眼的大肚羅漢,空著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東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縮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捨得接我,她一聲不吭地躺下了。我把頭伸在她胳肢窩下,抱著她的腰。

  她的皮膚這麼松,這麼粗,一摸就觸著骨頭。她也老了。這麼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長大。

  我老了會是什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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