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岸上的美奴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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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奴關上門走向江岸時心裡顫動了一下。以往她出門時家裡總有人,父親或母親,她從來用不著鎖門。她從墓地回來後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時有人敲她的窗子,鎮長嗓音嘶啞地喊:「美奴,我剛想了起來,你一個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給你找來個伴兒!」 美奴披衣下地,見冷冷的夜色中站著穿單褲的鎮長,他的老婆連連打著呵欠撓著胳肢窩。鎮長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蕪鎮比鎮長還有影響,美奴嚇得連聲說:「我什麼也不怕,你們快回去吧。」 送走了鎮長夫婦,是下半夜了,靜得很。若在初春,可以聽見開江的嘎嘎聲,而秋末的江水則靜流無聲。美奴迷迷糊糊複又睡去,忽見母親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噥蛆蟲爬到了韭菜地裡,她無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煩,便與她吵嘴,吵著吵著便醒了,驚出一身冷汗。想開燈,又怕嚇跑了母親;可不開燈,母親又在暗處嚇她。就這樣睜著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碼頭,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陽還沒有出來。有風從江面吹來,涼極了。沒有船,一條船也沒有。美奴在想那兩千塊錢的出處,如果能用紙錢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坐在水泥臺階上,她覺得頭痛極了。她記得母親開始也是嚷著頭痛的,一開始是陣痛,後來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著腦袋撞牆。她乘船進城做了手術,頭倒是不痛了,可人卻變了個樣子。美奴恐懼地用巴掌拍著嘴巴「哇哇「地叫著,試圖以這種與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卻疼痛。她正「哇哇「叫個不休時,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轉頭,看見白石文站在面前。由於距離太近,她坐著,而他站著,所以美奴覺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過兩天你上學去吧。」 美奴垂下頭。 「以後不要起大早來江岸,這裡太涼了。」 美奴還是垂著頭,她微微打著哆嗦。她戰戰兢兢抬頭望著白石文,結結巴巴地說:「你能借給我兩千塊錢嗎?等我將來工作了一定會還你的。」 「你想離開蕪鎮?」白石文問。 「我遇到了麻煩,我需要錢。」美奴說,「別問我都幹了些什麼,別問了。」 白石文俯身將雙手搭在美奴的肩頭,美奴只覺得一股熱流湧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雙腿淚流滿面地說:「我是個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覺到她抱著的那雙腿也在顫抖,他撫摸了一下美奴的頭髮:「我什麼也不會問你的,如果你覺得委屈,就哭一場吧。錢我會借給你的,我相信將來你有能力還我。」 「陰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錢湊齊給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說。 「那麼陰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現在教室裡,我盼望著能在講臺上看見你。」 陰曆十九的黃昏,「青遠號「沉船的消息由鎮長帶回蕪鎮。鎮長東搖西晃著,未酒而醉的姿態。」青遠號「從酒田港向回返時,在海上遇到了風暴,全體船員連同載回的脫粒機、手扶拖拉機、榨油機等同葬大海。」青遠號「貨輪中,蕪鎮的船員共有九名。當初為了能上貨輪,蕪鎮的男人爭先恐後,最後由航運公司篩來選去,才選走九名。他們離開了捕魚的小船,到大船過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讓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這麼哢吧一聲斷了。鎮長不知該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屬。他站在碼頭上,首先望見了美奴家的房屋,他驀然意識到美奴已成了孤兒,疼得心裡仿佛有條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進美奴家,美奴坐在燈下,正對著白石文借給她的兩千元錢發怔。那錢攤在炕面上,面值多為十元五元的,一元兩元的也有,錢大都皺巴巴油膩膩的,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將被淫雨漚爛的落葉。 「美奴——」鎮長沙啞地喚著,「美奴——」 美奴抬起頭,她發現鎮長的臉抽搐著,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從酒田回來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個寒顫,她咬緊了牙齒。 「美奴,你不用擔心,只要我當鎮長,就保證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學上,你別擔心,將來你上高中上大學鎮上都供,鎮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別擔心……」鎮長終於眼淚漣漣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哭倒在那堆又髒又破的錢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聲。接著另一座房屋也傳出了女人暴哭的聲音。鎮長每步履遲緩地走出一家,便留給一家孤兒寡母一片哭聲。當他通知完所有遇難者的親屬,蕪鎮已經被哭聲淹沒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當著漁民老婆的女人,當初還因為自己的男人未被選上而快快不快,如今這噩耗使她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女人。她們出了這家又進那家,她們勸遇難者親屬都勸不過來了,何況又怎能勸得住。哭聲使蕪鎮沉浸在有史以來最哀慟的時刻,沒人注意到日頭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臨了。夜深了,哭聲漸漸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氣無力地想著今後的生活。她們聚在一起商議如何跟鎮長要撫恤金,子女的上學和就業該受到如何的照顧等等。八個寡婦聚在一起議論到夜半時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種種好處,淚水又紛紛而下了。 美奴整個夜晚都處於夢魘之中。一會看見母親穿著淡紫色緞子小襖站在雨中,一會又看見父親坐在窗前愁眉苦臉地吸紙煙。她不時地聽到碗碎裂的聲音和漁船歸來的喧鬧聲。她在炕上像條被掛上網的魚一樣左右搖擺著,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時從夢質中脫身。 美奴起身時天色灰濛濛的,她頭暈得厲害。她打開屋門,扶著門框呼吸新鮮空氣。從她家的門口,可以遠遠望見北碼頭的貨場。不久以前,「青遠號「就泊在那裡,那些金黃色的玉米洋洋灑灑地落人船艙。那是豐收了的玉米,燦爛的玉米,如今它們已經在酒田的碼頭上了,而運玉米的人卻橫屍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個貨場。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當她將要踏上去碼頭的小路的時候,從角落的柴禾垛忽然傳出一個女孩子細聲細氣的聲音: 「美奴——」 那人從柴禾垛扯著一條醬黃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頭髮亂蓬蓬的,臉色灰白,大概由於怕冷說話時鼻音很重。 「張多多。」美奴吃驚地叫道。 「我半夜來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沒敲門。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會出來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驚異地問。 「一夜。」張多多說。 「其實你不用來和我做伴。」美奴溫和地說,「這是我的家,屋子裡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麼會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過幾天該下崽了。」張多多說,「等狗崽出滿月時你去抱一隻,挑你最喜歡的。」 陰曆二十一的黃昏,美奴吃過飯就把兩千元錢用塊手絹包好,一個人悄悄去了碼頭。有一兩條淡粉的晚霞掛在天邊,它們已經無法勾起美奴往裡面填字的願望了。她走到江岸時覺得風已經很硬了,江岸的淺水開始結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階上,望著腳下這條平靜流淌的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水看,看得她眼裡也湧上了水,潮極了。暮色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現了,白日晴空下所見的那彎淡白的下弦月也變成檸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來。她猜想這次來的一定不是三個人,而只是那個穿駝色毛背心的人。雖然說親戚歸親戚,可是錢總還是獨自擁有的好。美奴這樣想著的時候覺得身上透骨地涼。後來她終於望見一條熟悉的木船影子,它從蒼茫的江水深處駛來。船上果然只有一條人影。美奴站起身,等著船靠岸,向蕪鎮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絹包,站起身,她的頭髮被江風吹得向後飄起來。美奴從中取出一張髒兮兮的粘膩的紙幣,將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彎月亮。黯淡的月光照著紙幣,美奴從中看到了三個面目模糊的頭像,大概是工人、農民和解放軍,這讓她有些失望,因為她更希望從中看出漁民的形象。更何況映在紙幣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過紙錢所見的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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