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岸上的美奴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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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異鄉人果然住在了蕪鎮。打更人暗地裡找到鎮長,希望他能出面趕走那三個無理取鬧的人。膽小而聰明的鎮長一梗脖子說:「那他們下次不就沖我來了?你就擔待著吧,碼頭那我找人給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認晦氣地接著宰第二隻雞,秋後僅存的一點新鮮蔬菜也吃空了。那三個人在他家大模大樣地進進出出,比主人還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裝的,煙也要抽帶過濾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滿身的熱痱子,撓又撓不得,可不撓渾身又癢得難受。氣得他趁去廁所的當兒暗自罵那三個人的祖宗八代,咒他們船毀人亡。 因為不上學了,美奴已經不記得星期幾了。當她從碼頭回家時,她發現白石文在家裡,母親已經梳妝完畢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膽大包天,一清早就來我家了。」美奴心中想著,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濺到白石文的褲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來和你們一起過,我想幫你補補課,下周你該去上學了。」 白石文並沒有在意褲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補課。」美奴說,「不用你來操心我。」 楊玉翠將米下到鍋裡,說:「美奴,怎麼這麼跟老師說話?」 美奴瞪了母親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說我不是你女兒嗎?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嗎?好,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別想教訓我!」 楊玉翠忽然呵呵笑著說:「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麼有這麼火爆的脾氣?將來可別嫁個屠夫。」 美奴氣急地來到院子。她這才發現門外的障子邊已經聚了三三兩兩的人,正對著她家的房子指指點點,其中有個好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著說:「我一大早就看見那白面書生在這院子走動,看來是在這過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個更好事的險惡地說:「連閨女一起睡唄。」 美奴撿起一塊磚頭沖出家院,哭著怒喊著:「你們這些老母狗,快滾開,離我家遠些,不然我就用磚頭給你們的腦袋開瓢!」 這話果然管用,圍觀者叫嚷著飛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磚頭,覺得頭疼得厲害,她是否會像母親一樣突然失去記憶?而恢復記憶又如此時斷時續地艱難?她恐怖極了,她空著肚子再次來到碼頭,她獨自坐在江堤上,望著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沒有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來。水聲很溫存地響著,美奴重溫著漁民們給雌馬哈魚剖腹的情景。銀白的魚皮向兩側抖動著,突然就出現一汪金紅色的東西,猶如灰色天邊的一場日出。那時候岸上到處是魚腥氣,人來人往的,一會靠岸了一條船,一會又靠岸了一條船,有人愁眉苦臉,有人興高采烈,魚販子都跟著熬紅了雙眼。那時水鳥也在江上飛來飛去,它們跟著天色而改變自身的顏色。現在山已經蒼涼寒瑟了,落葉沉積,江對岸的灌木叢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綠雲,如今卻是一團濃黑的潑墨了。季節真是善變啊。季節也會突然喪失記憶嗎?比如說春的花香鳥語就忘卻了冬的凜冽蒼茫,秋的高遠空曠就忘記了夏的火熱燦爛? 美奴望著江水,忽然生出了投進去的欲望。但這種絕望的念頭很快勾引出了對於劉江紙條上最後一句話的回憶,同時也想起了張多多,美奴便覺得投江的事應該留給可恥的人去做。在她看來,劉江、張多多、自己的母親,還有蕪鎮的許多人都應該葬身江水,寂無聲息地消失,蕪鎮沒有了這種人她會舒服些。美奴便沿著死亡這條狹窄的胡同繼續想下去,誰最該死,誰最迫切需要死,結果她的意識烘托出一個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驚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追究這人的死于己於別人的好處,結果她又一次認定這人該死,她反而平靜了。太陽升高了,江面波光蕩漾,光與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令她感動。 美奴正午回家時覺得一身輕鬆。她飽餐了一頓,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氣和地說點什麼。他在清除酒館拆除後留下的瓦礫,弄得滿頭大汗。 「看見它們,她就會心疼的。」他解釋說。 「那就把它們全清除了。」美奴說。 「你爸爸大概該從酒田往回返了吧?船回來時可能會帶回一些機器。」白石文說,「比如榨油機,鎮長說明年要開一個豆油加工廠,咱這裡自產黃豆,低成本銷到外地,由別人榨了油再賣,不如自己榨油賣。油價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讓別人白白占去。」美奴說,「日本的榨油機就真的好麼?」 「那當然了,他們生產的機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轉換了話題。」你們馬上要初中畢業了,說不定將來去城裡上高中考上大學,又能考上留學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礫。晚飯將臨時,他已經把活幹完了。楊玉翠為他打清水洗臉,他們又一起吃完了午間的剩飯。後來他說該回去備課了,不打擾她們母女了,幾個學習差的學生家也該去家訪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見白石文的背影將要消失在小巷深處時,忽然大發善心而又惡作劇般地召喚母親:「快看那楊玉翠勾起脖子看了一眼,說:「你老師就要拐彎了。」 「看見他的背影了嗎?」美奴說,「好好看看。」 「一個人的背影有什麼好看的。」楊玉翠嘀咕著。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強調。 白石文大約已經拐了彎,楊玉翠頹然收回視線,指著雞窩說雞瘦了,又埋怨廁所生了蛆蟲:「到處地爬,爬到韭菜地裡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麼吃。」 「現在你就想著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說。 美奴見母親去喂雞了,她用衣襟兜著捧糧食,嘴裡嚕嚕嚕地響著,像個頑皮的孩子在學打口哨。後來她又進菜園將豆角架上的枯敗的蔓葉擼下來,堆在一起引火燒起來。通紅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燒各的。最後都獲得了相同的結局,火苗盡了,晚霞也盡了。暮色開始四處蔓延,有些微弱的景色看起來就似明非明瞭。 她們雙雙回到屋裡,又在昏暗的燈下談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長得好,可是江沒有海大,所以海邊的女人比在江邊長大的女人更受看。」楊玉翠說,「蕪鎮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美奴說。 「興許是吧。不然回來的男人們怎麼總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們第一次從酒田回來,對老婆都愛理不理的,當初真不應該讓他們去當船員。爭著搶著的,攔都攔不住。」 美奴有些駭然了,母親這番有頭有緒的話分明說明她此時理智清醒。 「那麼——」美奴說,「你還記得咱家開的酒館了?」 「美奴,事情一樣樣想起來真是費勁。我現在就惦記著蕪鎮還來不來漁汛了?我想跟著船到江上捕魚。」 「再來漁汛時就封了江了,用不著船了。」美奴說,「我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淘氣嗎?」 「我認識你時,你就很大了。有時我也想想我生過孩子沒有,如果有,那該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其實沒什麼好想的。」美奴說,「你不想到碼頭看看嗎?晚上時江面很好看。」 「又沒有船,江面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可以看看異鄉人的那條木船,挺舊的,就在岸邊靠著。」 「是嗎?」楊玉翠說,「那咱們就去吧。不過我是不是該換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沒有人看見你。」美奴說,「何況這件淡紫色的軟緞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親一同走出家門。走前美奴沒有熄燈。她們沿著小巷朝碼頭走去,沒有碰到一個人,連狗也沒碰見,這使美奴覺得計劃已經成功了大半。她們臨近碼頭時美奴忽然停住腳步,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媽媽——」 楊玉翠驚愕地站住了。 「你回頭還能看見咱家的房子嗎?」美奴輕聲問。 「有燈的那間房子就是。」楊玉翠說。 「太好了,媽媽.有燈的屋子就是咱們的家。」美奴說,她為能使母親永遠記住一個有燈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們來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條異鄉人的木船。古舊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們解開這纜繩到江上劃一圈吧?」美奴說。 「可是槳在哪裡呢?」楊玉翠顯然很有興致。 「槳就藏在船美奴跳上船,熟練地掀起兩塊艙板,將嵌在凹縫中的雙槳摳出來,槳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經月光一照,越發亮了。 楊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頭,癡癡地看著江面。美奴劃著槳,將船蕩入江心,船便掉入煙水之中。蒼涼的水霧浮游著,水聲再好聽不過了。楊玉翠一直規規矩矩地坐著,連頭也沒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覺得已經到達水最深的江段時,她忽然輕輕落了槳,斂聲屏氣慢慢走到母親背後,母親端坐著一動不動,美奴用力一推,船頭那個經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連喊都沒喊一聲。美奴心下說:我推下的不是媽媽,是一個失去記憶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陣,這才手忙腳亂地繼續拾槳劃行。她朝岸上劃去。她和船都濕淋淋的,待她近岸時,她忽然發現岸上站著一個人,美奴害怕極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經很難握住槳了。 原來是三個異鄉人中的一個。是那個年老的穿駝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異鄉人說,「撐著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見了,你走的時候船上是兩個人。」 「你想怎樣?」美奴覺得牙齒打顫。 「你知道該怎麼辦。」異鄉人吐口唾沫說,「要是我說出去,你這一輩子全完了。看在你還沒太長大的份上,放你一條活路。兩千塊錢,算是縫住我的嘴巴,也給你自己買條命。」 「兩千?」美奴機械地重複。 「對,再過五天,陰曆二十一的時候,我來這取錢。」 美奴離開異鄉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蹌蹌朝有燈火的家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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