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岸上的美奴 | 上頁 下頁


  美奴的母親不再提酒館的事,也不再提酒田、碼頭和船。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種漠然、無所事事的狀態。白石文在楊玉翠去學校看他的當夜來到了美奴家,那時美奴剛剛給雞喂了夜食,她的母親坐在屋子的燈下玩著茶葉筒。

  白石文穿著很肥的褲子,風一吹,褲管裡兜滿了風,呼噠呼噠地抖動著,仿佛他整個的人在打哆嗦。

  「美奴,你媽媽在屋嗎?」

  「她在玩茶葉筒,玩了一個多小時了。」美奴灰心喪氣地說。

  「白天時我見她好像全好了,她認得我。」白石文低聲說,「她知道打扮自己了。」

  「可她現在又不行了,我說過了,她玩了一個多小時的茶葉筒,而且……「美奴歎口氣說,「午飯後又打碎了一隻碗。」

  白石文猶豫著走進裡屋,美奴跟在其後。

  美奴說:「媽媽,白老師看你來了,你今天不是看他去了嗎?」

  楊玉翠抬起頭,驚奇地看著白石文,嘀咕著:「好年輕啊。」

  「我是美奴的班主任,以前你開酒館時我常來這裡。」

  「你是來家訪啊,這孩子她在學校犯了什麼錯誤?」她把茶葉筒放倒,由它咕嚕嚕地滾向炕角,再由牆壁給彈回,鐘擺一樣左右搖晃。

  「美奴她在學校挺好的,我是專來看你的。」白石文有些面紅耳赤地說,「今天你去學校看我,我們不是約好今晚去碼頭看江的嗎?」

  「我一向都不出門,你可真能說笑話。」楊玉翠冷漠地說,「我頭痛得很,你們不要拿話來煩我了。」

  「你今天去學校時還打著把翠綠色的傘。」白石文的語音分明失聲了。

  「今天又沒落雨,我平白無故打的什麼傘?」楊玉翠說完,又把茶葉筒抓在手中反復把玩。屋子裡沒有風,可白石文的褲管仍在抖動,看來他真的打哆嗦了。美奴心中卻是格外不平了,原來他和母親約好了夜晚去碼頭,去看江,他們難道有什麼話在一起時才能說嗎?母親比白石文大約要大十二三歲,這難道不是勾引者的行徑嗎?美奴沒有再理睬白石文,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門,聽著狗接二連三吠叫的聲音,美奴判斷出白石文是去碼頭了,因為最後的一聲狗吠來自岸邊。

  溺死的異鄉人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某一日的傍晚,碼頭那忽然又來了只船,船近岸時有人看清那正是接異鄉人屍首的船。來的仍是上次的三個人,船一靠岸,便上來詳細地打聽死者幫廚的店家的位置。幾個蕪鎮的百姓各懷心思,有人說店家在一個廁所的前面,但是廁所多的是呢,再具體問,答話便支支吾吾了。還有人說清了店的位置,但並不告訴來人從碼頭那怎麼能走到,這就等於說「沿著這條路,你一直能走到羅馬「一樣,等於是白說。有一個年輕的來人瞅准了一個抬腳下煙蒂抽的人,悄悄地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將一張鈔票塞入他的袖筒。這人只覺得那粘乎乎的鈔票像條名貴的魚一樣輕輕咬了自己一口,喜得直咽唾沫,又怕被同鎮的人察覺,便將掖了錢的袖筒有意地一抬,鈔票很妥帖地落到腋下,他迅速地又落下胳膊用腋窩夾住鈔票,感覺就像一個美麗的新娘入了他的洞房。他給異鄉人使了個眼色便朝前走,那三個人便尾隨而去。帶路人夾了錢的那側臂膀一直緊緊貼著腰身,動也不動,另一隻胳膊卻是挺活躍地搖擺著。不和諧的走態使他常常順了拐,沿路跟著的人便噓噓地笑。到了店家門口,帶路人便飛快地閃進一條小巷,其中那個年輕氣盛的來人先聲奪人地一躍將店家的幌子扯下來,幾腳便踹零碎了。店主正招待幾個欲離開蕪鎮的魚販子,爆炒腰花的鮮味從灶房飄溢而出。一見門前來了那三個氣勢洶洶的人,且又認出了是上次來接屍首的,店主便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慌忙吩咐家人從園子中的菜窖裡將木板、布匹、油漆、機器的配件一一給搬出來。圍觀的人在漸晚的天色中每看見一樣東西被搬上來,便「喝咦「一聲,來人一一清點著東西,待他們發現從菜窖搬東西的人不再下去時,就叉著腰間店主:「完了?」

  「完了。」店主說,「就這些。」

  來人中的矮個子似有些不信地蜇到菜窖門口,像只蛤蟆一樣趴著往裡面瞧了瞧,大概瞧出了什麼異樣,便沿著梯子下到窖裡,大家都斂聲屏氣地等著他上來,過了好一會,他才垂頭喪氣地拖著一條生銹的鐵鍊上來了。

  店主忙說:「這是拴狗的鏈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裡的孩子天天哭,見了拴狗的鏈子就嚷著要過去的狗,沒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裡。你們若是不嫌棄,也拿走吧。」

  來人也不客氣,將那條本不屬￿死者偷來的拴狗的鏈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賠著笑臉,心疼地看著被糟踏了的幌子。三個來人分別將這些東西掮在肩上,一樣不落地扛到岸邊,穩穩當當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嚴,淌出一縷明朗的天藍色,染藍了那個年輕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搖晃了幾下,就像個老嫗似的顫顫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聲音聽起來怪單調的,江面上跳蕩著一些星光。

  有人說:「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來的東西又當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為這些東西死的,死也要把它們弄回去阿。」有人歎息。

  店主並不是個慈眉善目的人,雖然他招攬生意時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衛生所當醫生,給一個孩子下錯了藥方,使患者失聰,他受了處分,心裡窩火,說當醫生不是人幹的事,就辭職開了飯店。幾年下來,把張挺白淨的臉吃得跟豬頭一樣赤紅,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體壯,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來幫工死後他也無心貪戀這些偷來的東西,他的腰包並不短這點不吉之財,但一想死者的親屬若不要,留下也無妨。哪料到這幾個人不畏辛苦,一路撐船來索債,讓蕪鎮的人看盡笑話,使他威風掃地,心裡彆扭得很。那一夜他喝了過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一頓;不過癮,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閒之輩,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說要投江,慌得他散了七八分的酒氣,小心給老婆賠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頂簇新的幌子,自己去打聽那三個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尋到美奴的時候,美奴剛好要出門上學。

  他說:「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門口看見了,是誰把那三個人引來的?」

  美奴鄙夷地從牙縫迸出一口氣,沒搭理他。

  「咱們蕪鎮姓陳的只有你我兩家。」他套著近乎。

  美奴說:「告密那是人幹的事麼?你想讓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說也算了,不要出口傷人。」店主有些氣急地說,「我找別人也能打聽出來。」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門鎖好去學校了,她可不希望母親再出來亂轉。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閒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騎自行車的孩子以及那條青凜凜的江,都很容易傷害她。美奴可不想讓她出什麼事。

  那一天很平靜,直到第二天早晨起來,美奴慣常到碼頭去溜達,才聽人說那個帶路的人家的豬被人給毒死了。豬才百八十斤,秋後正是抓膘的時候,血又沒放出來,肉是沒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臉皺皺巴巴的,哀歎過年的好嚼倏忽間雲煙嫋嫋。想想做過的虧心事,越發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裡的鈔票,不過兩元而已,半壺散酒都打不回,買盒火柴並一根小蠟燭燒燒自己的穢氣倒是綽綽有餘。美奴聞訊後回家對母親說了,只當是自言自語,並不期望得到什麼反應,不料楊玉翠忽然說: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古就是這個道理。人老是想著報復人,就不會活得舒服。他真是丟盡了陳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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