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岸上的美奴 | 上頁 下頁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著同學們一個個離開教室,最後只剩下她自己的時候,她趴在桌上嚶嚶地哭了,她的淚珠魚苗一樣柔軟地遊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蕪鎮,這三個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蕪鎮是真實的。因為她站在蕪鎮的土地上,感受著這裡的一切:泥濘的散發著豬糞惡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夢的人們、西山上的紅松以及碼頭上停泊著的漁船。在美奴的意識中,世界就是蕪鎮。

  「美奴——」

  「美奴——別哭了——」

  美奴抬起頭,她發現劉江不知什麼時候又返了回來,他飛快地把一張紙條遞給美奴,就一溜煙地出了教室。

  劉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後的一片危房:今晚八點在碼頭北岸見,就是給 「青遠號」裝玉米的那個地方。你要是失約,我就把碼頭下的那條江當成我最後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覺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喧鬧。幾條歸船泊在岸邊,許多人圍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他們直著腰議論,說明他們議論的不是魚,不然他們會頻頻低頭看腳下被捕上來的魚的。他們的神色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難道又一場漁汛即將到來了?

  「早起發現時肚子已經跟鼓一樣大了。」有個扁臉的男人啐口痰說:「他那… …咦喝,怎麼泡得跟棒槌一樣大?」他瞅了瞅美奴,沒再說下去。

  美奴的心一驚:難道淹死人了?

  美奴停住腳,她覷見一條死魚就在她腳邊腐爛著,一團蒼蠅不厭其煩地叫著。太陽貼著江水靦腆地出現,江面上有了廣闊而憂鬱的波光。

  幾條歸來的漁船都空空蕩蕩的,漁民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魚販子抽著煙興味索然地踢著腳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腳踢出一條大馬哈魚來。

  美奴輕聲問一個拴船的漁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頭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說:「在北碼頭那。」

  美奴遲疑地朝北碼頭走去。她開始回憶劉江寫給她的紙條的最後一句話:「你要是失約,我就把碼頭下的那條江當成我最後的家。」她的的確確失約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時和一個男孩子呆在江邊,他們之間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非要到北碼頭去說嗎?美奴出了一身虛汗,步子紊亂不堪了。金黃色頭髮的烏克蘭小夥子仍然往「青遠號「上裝著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線彗星般出現又消失,集裝箱依然有條不紊地按老規矩站著,幾條跟著主人來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邊的某一處圍著許多人,美奴幾乎看不出北碼頭有什麼異常。

  那些圍著屍體的人無疑都是蕪鎮的百姓。也許因為看厭了屍體,他們當中有的人竟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饅頭,還有的人若無其事地挖著鼻孔。美奴見一個婦女擠進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著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麼可樂的。美奴鼓起勇氣,她擠進人群,一個男性的赤身裸體的屍體橫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腫,肚子果然跟鼓一樣大,他那變態而醜陋的嘴臉令美奴分外陌生。這根本不是劉江,是誰美奴是不知道的。她還看見了他的下肢、腳以及被漁民稱為泡得跟棒槌一樣大的東西。她只覺得噁心,她擠出人群,蹲在沙灘上,滿頭大汗地「哦哦「嘔吐起來。

  原來死者是個盲流,在貨場打了一段零工,然後給一家館子幫廚,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貨場去偷東西。他偷了鐵器、木板、紡織品,也有機器那嶄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這些東西變賣後回到家鄉。昨夜他又一次行竊時被碼頭的更夫發現,更夫追著他來到江岸,並且將電棍亮了出來,他無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聽之任之,沒想到清晨打魚歸來的漁船在下游發現了他漂浮的屍首。

  他那黧黑臉色的同鄉說:「他根本就不會水。」

  更夫哀歎道:「那他朝水裡跳什麼哪,誰又沒逼他,這又不是砍頭的罪。」

  美奴這天在上學路上就覺得頭暈得厲害。她的眼前老是飛舞著無數條銀光,仿佛一雙眼睛分別成為了鍛造銀的爐子。她在教室遇見劉江的一瞬覺得興味索然,他並沒有因為她的失約而表現出沮喪,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著口香糖,這是他從電視上美國職業籃球隊員身上學來的。美奴覺得他違背誓言是可恥的,雖然她並不希望他死,他若無其事的表情比岸上異鄉人的屍首還令她作嘔。

  「他是個偽君子。」美奴告誡自己。

  劉江用書本玩世不恭地拍著桌子上的灰,然後將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幾把,用手指神出幾條乳白色的細線,說著「新出鍋的銀絲面「,然後強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懾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擋了一番,由他胡鬧去。

  「他是個不知羞恥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條結論。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碼頭走的時候,為什麼會認為死去的人是劉江呢?她還平白無故地為他張皇失措了一陣,美奴覺得自己的那種擔心跟乾涸的河床上的橋一樣多餘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課上睡著了。她又一次夢見了一條魚,不過這魚極為小巧,跟豌豆角一樣大,美奴在淺水中提它的時候,它總能從她指間脫身而走。

  「陳美奴——」白石文喚醒了她。

  美奴睜開眼,一種已經出現過的單調場景又呈現在她面前,同學們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著很厚的粉筆灰,他米色襯衣的第二顆扣子仍然有著那道白色的豁口。陽光無聊地照著陳舊的桌椅,她覺得頭痛極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訥訥地說:「北碼頭那淹死了個人,他是館子裡幫廚的。他要到碼頭偷什麼東西的。」

  白石文說:「我聽說了。」

  美奴又說:「那麼多人圍著看死人,還有人吃東西。」

  白石文說:「你看見屍首了?」

  美奴垂下頭:「他可真難看,我長這麼大沒見過比他難看的東西,我一想起他就要噁心。」

  白石文說:「過幾天就會好的,別去想他。」

  可美奴這一天非想這件事不可,因為這是蕪鎮發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談論著。貨場上、菜園裡、歪歪斜斜的障子邊、蒼蠅橫飛的廁所旁,總能見到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黃昏時,風傳死者的家屬撐著船來碼頭接屍首了,於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丟下飯碗就朝碼頭奔,就像一群羊被趕下山坡一樣。果然來了只木船,下來三個男人,船和來人都沒有弔孝,但船和來人一樣的肅穆。他們一聲不吭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肥大的屍首抬上船,然後將死者的衣服在沙灘上燒掉了。一股難聞的布灰味使幾個上歲數的人咳嗽起來。接著是撒紙錢,其中一個穿黑衣的矮瘦男人從一個油漬演的黃布兜裡掏出一把紙錢,將它們撒在沙灘上。他只撒了一把,顯得有些吝嗇,紙錢又不是錢,何至如此呢?想來漫長的水路更需要買路錢吧。死者的同鄉又將死者用過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東西都很舊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繩打成十字花,繩扣上還別著一把笛子,難道他生前還能吹出一些樂聲?天色已經暗了,江水灰濛濛的。那條載著屍首的木船漸漸離開北碼頭了,船朝遠方駛去。也許是江上起了霧氣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們以為會聽到一陣熱鬧的哭聲,然而一聲哀哭也沒有。聽說死者的母親已經故去,他只有兄弟,沒有姐妹,也沒有娶妻,沒有女人參與的祭奠當然就冷清了。蕪鎮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頭喪氣地回家,該吃飯的接著吃飯,該收乾菜的就收乾菜,該睡覺的趕緊解淨手拴門。美奴一直站到碼頭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俯身撿起一片紙錢,用它遮著雙眼,從紙錢的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樹。月光把紙錢照得仿佛浸了油,黃燦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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