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店主說:「昨晚我有話沒講,今早就講了吧:前次裁定書是縣公安局名義,其實是下邊承辦人辦的,局長不過聽個彙報,蓋上大印了事。你申請市公安局覆議,還是這回事。承辦人見過的多了,你這事算什麼呢?照例批個維持原裁決。依我看,你直接找市公安局長,他聽彙報時心裡有數,或許有救。」何碧秋說:「那好,我這就去一趟。」店主說:「你又不懂。局長室你不一定進得去。即使進去,許多人不斷來彙報工作打岔,他靜不下心聽你說,只會公事公辦。」
何碧秋曉得有話;等他講。店主道:「你不妨打個馬虎眼;問清他住處,中午或晚上等他下班,到他家裡說。」見她不語,聲明道,「我可不為拉生意,你多住一宿三塊錢,發不了大財的。」何碧秋說:「您多心了。我是在想,人人都打這個主意,市公安局長家豈不被踏平了門檻,吃睡不得安寧?」店主笑道:「正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想,所以並沒多少人真登他的門!」
何碧秋轉來市公安局傳達室問:「這位老同志,請問嚴勵民在嗎?」傳達員瞅瞅她:「你找嚴局長?」何碧秋說:「我從大老遠鄉下來,他這會兒上班忙,我在家裡等著吧。我有七八年沒來了,不知他家搬沒搬?」傳達員說;「你不知道呢,嚴局長今天不在局裡。他夜裡被罪犯用刀刺傷了,這會兒怕還在醫院呢。」何碧秋驚訝道:「是嗎?」
老傳達員說:「昨晚局裡開黨組會,開到十二點,嚴局長到家一點過了,電視也沒了,人也困了,準備洗漱上床。倒完洗腳水,從客廳過時,聽見門鎖吱吱嘎嘎響,曉得有人撬門。嚴局長過去把門猛一拉,那傢伙嚇一跳,倒也狠著咧,順手把匕首捅過來。
嚴局長閃過了,將匕首打落。那傢伙一看苗頭不對,轉身就跑。嚴局長虎跳著將他捉住。過廊裡還有兩個同夥,握著匕首刺過來,一把匕首被躲了,另一把匕首戳著了,本指望把人戳倒逃跑,嚴局長卻忍住疼痛,手上捉牢那傢伙不放。到這地步,過廊裡各戶都出來了人,把一個同夥堵住活捉,另一個跳窗閃了腿,也被活捉了。
何碧秋聽了暗想道:「世上百樣行當都難,當市公安局長兇險更大呢。這三個想必先前結有恩怨,半夜來尋仇的。也碰巧晚上開會,若平常,這三個撬門進了屋,人睡著了,一家人性命怕是不保了。」不免問了傷勢,傳達員說並無礙大事,何碧秋說:「我先去家裡看看吧。」
依他指點,乘上六路車,坐兩站再換三路,過四站下來,往前走塊把田遠近,朝左拐進一條窄街,走過一所小學,一排連幢樓房,右首空曠出來,卻是一口老大的水塘,塘水灰篤篤的,不很清爽,塘邊栽了烏菜、蠶豆苗,用樹枝胡亂插成了籬笆。到這裡,也走出五六塊田地面了。向右拐一個上坡,進一個敞開的大門,裡
面老大一塊地盤,地勢不甚平整。那高地上有些亂,樹木高高矮矮,裡面夾雜著橫橫豎豎的民房。下邊一片空地砌成八排灰樓,想是在這群樓裡。打問了一下,人向高坡指指,說住在上面的紅樓裡。爬上高坡,由雜樹和民房中間穿過去,找著這幢紅樓,見它東西方向橫著,大約十來間房屋長短。高只有兩層,尖屋頂,樓身灰撲撲的,不很鮮亮。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把來路熟記了。
回到旅店,店主已聽說了,說:「原以為蓄意報復,一提審,三個人都是西北口音。這三個傢伙運氣也倒煞了,在邊陲犯了事,一路流竄過來,到這個城市,落腳不足半個鐘點。他們本意是想隱蔽點,找個不起眼的人家,先弄點零花,喘過氣來再動大手腳,卻不想頭遭撞在市公安局長手裡。」何碧秋忙問:「三個人不曉得是公安局宿舍?」店主道:「他一路幾千里,撞到這塊,三個蒙眼蟲蟲,曉得個東南西北?再說那也不是公安局宿舍,是各個單位雜居的大院。」何碧秋問:「嚴局長怎麼不住本單位宿舍呢?」店主道:「這個人,廉潔上有些名氣,他住的是他愛人單位的宿舍。」何碧秋說:「怪不得,我看也不信是他這種人住的地方。」
請幫拿主意,店主說:「這就不好講了。人又不在家裡,住醫院了,好歹是個病人,你空手去談事情,不妥。不空著手吧,道理上又說不過。」經他這麼一點,何碧秋倒有了主意。嘴上七扯八拉,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
捱過下午,何碧秋看了幾個菜場,轉到市中心這一處來。這個菜場是用一條舊街改做的,從頭至尾,足足三五裡遠近。此時不是一天裡買和賣的潮頭,仍見貨物壓倒了街面。雞鵝鴨鳥,豬牛羊狗,各種乾貨水貨山貨海貨,擠酸了眼睛。虧它排列得極有次序:蔬菜是蔬菜的地盤,活禽是活禽的地盤,豆腐千張是豆腐千張的地盤。希罕的是一類不合節令的時鮮瓜果:黃瓜、茄子、瓠子、韭菜,竟有西瓜、香瓜,說都是當地暖房裡出產的。看這光景,怕是天上的仙蟠桃,也能仔細找尋得到。最希罕的是一類買賣人等:爺們娘們倒也罷了,有幾個年歲二八二九細皮嫩肉女子,臉模兒像白麵捏一般勻稱周正,卻穿了油漬麻花的衣裳,站在紅白攤前,提刀賣肉,把一副嗓門勒細了又吆喝。看著走著,一些時辰也過去了,腳下放緊到菜場的這頭,見晚市魚果然上攤了。
何碧秋看准一筐出水青鯤,討還了價錢,圖它「事事如意」諧音,選了四條十多斤重的,用一隻蛇皮袋裝了,上車轉車,到得大雜院內高坡上那幢紅樓前。轉了兩圈,找不著樓道。這時天光在西邊收攏住,地下的凍也緊了,腳踩著「哢哢」直響。向一個背書包的中學生打問,由偏僻處的小門爬上兩段樓階,面前是一扇
獨門,敲兩下沒聽回音,卻是虛掩的,推門進去,是一個廊道。廊道約略兩墒田寬,塊把田長。外牆開著許多窗戶,靠裡是一家家住戶的門。數到中間這戶舉手敲門,一個上歲數的大娘把門開了,看樣子這位大娘一人在家。
見那大娘說話聲音嗆人,像吵架一般,臉上卻笑咪咪的。何碧秋便試探著把魚送了,大娘這邊收下。說了幾旬,大娘傾耳聽著。何碧秋又叮囑道:「我是西北鄉水庫那邊王橋村的,我們村長叫王長柱,我叫何碧秋,我丈夫叫萬善慶。您說給嚴局長聽,他就曉得了。」說畢,歸來店裡,住了一宿,回家等候消息。下來一兩個月,丈夫腿間紫血淤腫消盡,能下床走動了。這段日子的間隙,何碧秋兼帶忙著地裡和家裡的事。上回兩頭豬賣的錢,進城剩有些許,用它另買了四隻秧子豬,養在圈裡,用玉米摻老糠放盡架子,等開春陽暖細料催膘。地裡又鋪了一遍塘泥,堊一交圈肥和三袋磷粉。把這些活兒做完。六九交盡,到七九末尾了,春節也早過了。
丈夫來地裡幫些活,稍稍出點力,就覺著累。何碧秋問他:「到底哪兒硌著呢?」丈夫說:「不硌哪兒,只是胸口悶。」何碧秋說:「一口氣憋在心裡,豈有不悶的道理?」話轉到官司上,何碧秋說:「這許多日子,該有消息了。怕是我沒進城去問。」丈夫說:「怎麼進城呢?三九頭下了場大雪,三九尾又是一場雪,頭雪連
著尾雪,地裡的莊稼活沒了,人卻被它鎖住。擺渡口封冰了,從新修土路走,不把人累死?」何碧秋說:「從公講,我交了覆議的申請;從私講,我登門送過魚。他嚴局長也該給個信嘛。」丈夫歎道:「人活著,就是多事有事。村長也不過讓我們毀了麥子,補栽上油菜。若不跟他拗,沒這齣戲的。」何碧秋瞅他道:「你倒說這個理!」
丈夫說:「大面積種油種麥,不是他當村長的,是上面佈置的。他選定這塊地方,因它是出進村的路口,一村的面子。細想,大夥都想通種油了,只咱一家種麥,是像他說的一塊疤痢。再說上次上面來驗收扣了分,也不是扣他村長個人的,是扣王橋村的。從這裡想,咱略也有些理虧。」
何碧秋譏他道:「你吃了忘心果了。早些年,上面讓種三季稻,他也選定這地方做面子,老輩勸也不聽。早稻三百二,中稻三百二,晚稻癟多實少,實的也就一百來斤。種一稻一麥或一稻一油呢,輕巧巧一千過頭。『三三念九,不如二五得十』。他懂得這個算數,卻硬著幹!」
丈夫辯道:「那是早十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田分到戶種,講空的百姓不聽,上面說話不都實在了?說村長呢,當年他不跟著幹行嗎?」何碧秋反問道:「怎麼不行?他當時是民兵營長,末等角色,硬出頭幹了,把別人踹倒,自己爬了上去。況且眼下不是十多年前了,容他動手打人,往人要害處踢?」
對嘴之間,聽人隔著油菜地朝這邊喊:「萬善慶,村長讓你去他家呢。」應了一聲,那人走了。何碧秋說:「還是我去。」丈夫說:「依我說,你見好就收罷。」何碧秋道:「告也告了,覆議也申請了。」丈夫說:「殺人不過頭落地。哪怕不正規給個說法,他若服些軟,也了事吧。」
何碧秋點頭應允,頂著一天灰雲回到村裡,到村長家,繞過那狗,聽見堂屋裡呼么喝六,想是上邊來了客,探頭卻見都是村裡的熟臉色。村長看見她,起身迎到門邊,「來了?」何碧秋道:「來了。」
村長笑道:「你看見了,我這裡放著四桌賭呢。」何碧秋說:「與我有相干?」村長收了笑道:「你常進政法口門檻呀?告到鄉里,又告到縣公安局,再告到市公安局,你牌子硬著呢,對眼前的違法事,怎麼不去舉報?」
說話聲驚動了屋裡,有站著看閑的不看桌上牌了,轉來門口看對嘴。何碧秋道:「你喊我來,是又汙糟我呀?你怕我不敢!」村長說:「我還有話呢。」她也不聽了,把一口氣提在胸口,拔腿往村邊走。
走了一陣,天上的雲色越發積得厚重,風緩了一些。何碧秋被話一激,加上這般急走,身上出了些汗。來到擺渡口,眺見庫水中央被風推出道道波花,找船不見,卻擱在岸上。轉來敲門,船工正在屋裡對著一盆炭火取暖,對她說:「庫中央化是化開了,岸邊還有三五丈寬的冰,早上破開,夜裡它又凍住,船板吃不消的。」出來指給她看,到門口打一個寒噤,就倚在門邊指說:「你看看,天上積的不都是雪團?腳跟腳要落了。恐怕等這場雪過,才開始渡呢。」何碧秋說一遍,船工勸道:「他故意惹你呢,你到鄉里舉報了人來,他早收攤了。再說他並不一定真的是賭——別生這個氣,回家歇歇更好。」
回家聽丈夫說:「你去哪兒了?我從地裡回來,村長也來了。」何碧秋問:「來幹什麼?」丈夫說:「他說你話沒聽完就走了,市公安局覆議決定下了,維持縣裡的裁決。」
聽罷愣了,看看蓋了紅印的覆議決定書,悶坐了一會兒,說:「他是村長,卻也是這樁官司的被告,好歹不該由他的手轉交。我得進城問這個理!」丈夫阻攔道:「怎麼就走?擺渡口不通。」何碧秋問:「我從新土路走!」丈夫說;「繞十萬八千里?你再看看這天!」門外果然有雪花飄來飄去。
何碧秋出了村子,雪潑潑灑灑起來。沿新修土路走進江蘇地面,那雪越發大了,一片接一片落成棉花朵兒了,慢慢地那棉花朵兒粉了碎了,人像走進了機麥面的廠房,紛紛揚揚,睜眼上下都是個白。此時已打過春,春雪賽如跑馬,因此那雪只在空中和眼前飛,一觸地面,眨眼就蹤影兒不見了。新修路面已被千百隻腳踩過,踩硬了,被雪水一潤,走著一粘一滑。何碧秋絆腿走著,恨老天爺也這般逼迫人,直想跟它賭一個高低。揣著這種念頭,走進了雪的深處。
何碧秋好歹掙扎進城,見天黑盡了,便去老地方住下。次日雪小了些許,換了衣服,轉來市公安局,老傳達員指指說:「嚴局長在辦公室,這會兒怕正有空閒呢。」進門見一中年男子桌前坐著,何碧秋對他說:「您是嚴局長的吧?我是西北鄉水庫那邊王橋村的,我們村長叫王長柱,我叫何碧秋,我丈夫叫萬善慶。」說了一遍,又驚訝道:「您還不曉得?」
嚴局長邊為她泡茶邊解釋道:「我們幾個局長各有分工,具體管的王局長恰好不在,我讓承辦人接待你吧。」何碧秋趕緊說:「我專程來找您呢。我去過您家,就是您被小偷刺傷的那回。您住醫院了,家裡有一位大娘。」嚴局長說:「哦,不錯,是前些時來過的一位北方親戚。她老人家耳朵不好,說話像吵架似的,你沒被嚇著巴?」
聽他這話,何碧秋疑心那天說的,大娘都沒聽清。看光景嚴局長也不曉得送魚的事,這麼一來,幾十塊錢扔進水裡了。她不好明說,也不艾怨,只說:「我告的是村長,你們卻把覆議決定由他轉交我,不合情理吧?」嚴局長說:「是嗎?」出門走進另一間屋子。
何碧秋拿眼看屋裡擺設,也就簡單幾樣:身邊靠牆是一張沙發,頭頂牆上貼了白紙黑字。屋中央一架烤火爐子,裝有白鐵皮管兒拐出窗外去。爐前是一張桌子,足有見過的四張大。一把轉椅。後面是一隻竹編簍裡,裡面些許揉皺的紙團。桌上一小塊石板,插著兩支筆,邊上兩瓶墨水。鐵網盒裡一疊字紙。一隻茶杯跟李公安員幾個人用的一樣,也是凹腰的。看到這裡,嚴局長進來說:「你稍等會兒,我讓人問了。」
待會兒有人進來彙報:「電話打過了,是鄉里李公安員接的。他說本想親自送達的,恰好出了盜牛案子要破,便請文書了。文書走到水庫邊,擺渡口不通,只好回頭,準備從新修土路上繞過去。回到鄉里,卻碰到王橋村的村長。文書是新調來的,不瞭解情況,更不知道村長是當事人被告,就托他轉交了。」何碧秋接口
道:「這樣,也不怪你們。」
嚴局長問她:「你對覆議決定,有什麼看法呢?」何碧秋問:「我是百姓,他是村長。我告到鄉李公安員處,又告到縣公安局,再告到市公安局,都是一種評判,我不服怎樣?」嚴局長解釋道:「我們工作難保沒錯,權限是有制約的。你不服,可以向法院起訴,這是你的權利。」何碧秋問:「怎麼起訴呢?」嚴局長說:「你這
種情況,應該找個律師。」何碧秋聽這口氣,猜想他原不知情,現在曉得辦顛倒了,卻不好自糾自錯,也許是繞個彎子把理扳平。
心裡有了底,乘機說:「我人不熟,您能幫我認識一個嗎?」嚴局長寫張紙條交給她:「你去司法局,找這個人。」
這個人卻是上回見過的吳律師。吳律師贊道:「這個法剛頒佈,你學了就敢做了,可敬可嘉呀。」何碧秋聽糊塗了,照實說:「您說的法,我並不曉得。我只想問問官司能不能打贏。」吳律師道:「我對案情瞭解不夠,不好說。」問這回請代理人不?何碧秋問:「收費還像上次講的?」吳律師皺眉道:「當然。」何碧秋說:「算了,仍請您代寫張訴狀吧。」
去法院遞了訴狀,轉來街前,天上雪又細小些,變做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