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致無盡歲月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三


  稍停,大毛平靜地說:我們回去吧,湖邊的水氣太重了。我始終還是受不了武漢的氣候。

  這一次的談話是我和大毛相識以來最尖銳也是最失敗的一次談話。我們都感到了流血和疼痛。比流血和疼痛更使我們難受的是彼此話不對茬。

  回到房子裡以後,大毛活躍多了。他和我丈夫開著男人之間粗魯而健康的玩笑。他們爬到閣樓上去翻看多年以前的舊報紙。直到我大聲地叫他們下來吃飯。這時我認識到:有一定距離的,生疏的,萍水相逢的友誼是多麼輕鬆愉快的,沒有責任和負擔的友誼埃黃昏來臨之前,大毛要走了。原來我是打算了他要住兩天的,我甚至已經將客房換上了新的臥具。

  散步回來以後,我猜測他不會住下來了,果然就是這樣。在大毛豁朗的自由的姿態面前,我和我丈夫的挽留顯得庸俗而多餘。大毛又刮了鬍子,洗了臉,西裝穿得很有派。他和我丈夫緊緊地握了一個手,從我家的花園裡走了出去。

  我丈夫對我說:你去送送大毛。

  我跟在大毛的身後送他,送到了花園的籬笆門邊。我止步了。我穿著一件松垮的燈芯絨外套,手裡端著一杯茶。我想說點什麼,可說出來的話,從內容到語氣都很像母親給兒子的,我說:你要多多保重身體埃大毛說:知道的。你也一樣。

  我說:再見了。

  大毛:我們會再見的。

  我目送大毛走向來接他的小車,那小車是他用電話召喚來的。大毛無論在哪裡都有神奇的能力,就像當年下油淩的那一天,一眨眼,他就借來了一輛自行車。大毛的腳步非常矯健,毫不拖泥帶水,正是那種不倦地追逐更肥沃的土地,不倦地追逐更新更好更完善的腳步。這種腳步也帶著濃厚的天生的痕跡。

  大毛在上車之前回頭望瞭望我。我把手微微地舉起搖了遙突然,我非常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十幾年的歲月就在他和我之間忽忽地過去了!如曠野裡灰色的野兔在奔跑。說簡單也很簡單,大毛一直想把我帶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而我竟然傻乎乎地在武漢一呆就是十幾年將近二十年!

  霧靄越發深重起來。路燈跳了一下,亮了。空氣中的水分幾乎用肉眼可以看出來。它們漸漸地浸透了我的肌膚。我呼吸困難但通體滋潤。武漢的水是甘甜的,這不能不承認。我在園子裡久久坐著,好像等待著什麼。不,我沒有等待。我是在想我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要像現在這樣生活,而不是那樣地生活。是不是由於我從小的經歷就埋下了我這一生的伏筆呢?是不是我這個人註定了或者說是習慣了在忍受苦難中捕獲那細小的微弱的幸福呢?或者說人生的幸福本來就細小和微弱,我是為了擴大它而在病態地自虐呢?為了看見食物那眩目的美好,我寧願饑餓。為了永遠的相聚,我寧願一再地分離。

  我在用失去收穫得到嗎?我在用坎坷拒絕平淡嗎?

  我在用缺陷逃避完滿嗎?是啊,在我這個年紀,我已經慢慢看見了自己,從透明的二十歲走了過來。對於這個姑娘,我有多麼熟悉就有多麼陌生,有多少喜歡就有多少討厭。我一直試圖對她解釋清楚什麼卻永遠也解釋不清楚,其中包括對大毛深深的歉意和比歉意更深刻更複雜的那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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