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致無盡歲月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
|
飯後,我們與各自的朋友告了別。然後我們就近去了路邊的一家酒吧。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比較能夠喝德國啤酒了。我們在高腳凳上坐著,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玻璃窗外是德國冬天的毛毛細雨。雨絲在路燈下時隱時現,像個幽靈。酒吧的牆壁上到處是彩色顏料的塗鴉,和柏林大街上被年輕人亂畫的牆壁一樣。我不知道酒吧的牆壁上是年輕人亂畫的還是藝術家認真畫的。我和大毛在酒吧聊到淩晨一點多鐘的時候,我犯困了。我的頭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立刻就昏頭脹腦,語無倫次起來。大毛將我送回了飯店。我用鑰匙打開飯店的門,自己搖晃著走了進去。 由於大量的啤酒,我和大毛在酒吧裡的談話隨著談話的發生而消失著,就像春天裡的雪花,根本不等落到地面就融化了。現在還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有那幽靈般的雨絲,酒吧牆壁上的塗鴉和掛在酒吧門口的酒幌子。最後我向酒吧招手道再見的時候,唯有它在給我回應。 第二天,這是我在德國的最後一天了。上午十點,我被大毛的電話喚醒。他已經來到我的飯店了,坐在大堂裡看當天的報紙。我還是堅持吃了飯店提供的免費早餐。之後,我坐上大毛的小車。我們去看了殘存的一段柏林牆,然後沿著菩提樹下大街散步了一個多小時。因為這一天是週末,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遵循德國的法律規定而關門歇業。我們就回到了大毛的住處。大毛的住處也就是他們公司的所在地。他們公司租用的是一幢十九世紀的老房子,據說曾一度是某位丹麥王子在柏林的別墅。公司的幾個德國人都休息度週末去了。大門緊閉,花園樹叢參差,雜草繁密。從外表看,這幢樓房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大毛用遙控器打開了車庫的卷閘門,我們直接從車庫進到了房子裡頭。我發現我首先進入的是廚房。廚房的明亮,潔淨和現代化使我頓時對這古老的舊屋產生了相當的好感。當然,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永遠是幼稚的,更精彩的東西總是在後面。大毛帶著我參觀了這幢豪屋的每一個角落。地下室裡居然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和整套桑拿設備,還有豪華的更衣室,精緻的化妝間和舒適的休息室。 地下室裡還有一個房間裝的全部是機器設備,那兒有一隻圓形的錶盤。 大毛說:很簡單,如果你想要哪個房間是多少溫度,你就扭動一下指針。 我沒有去扭動那根指針,我相信德國人會將機器製造得無比精密。外面飄起了雪花,我穿著一件牛仔襯衣,赤著腳走在溫暖的地板上。一種制暖的熱油通過地板底下縱橫交錯的管道網絡,將整幢樓房均衡地溫暖著。純粹是出於情調的需要,也是出於不忍心拂逆過去的老房東的善意,我們還是點燃了客廳的壁爐。老房東在出租這幢房子的時候,他特意劈了一垛木柴,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裡。大毛說這垛木柴至少可以燒兩個冬天。我聽了這話就毅然地跑出去抱了幾根木柴進來,在壁爐裡生著了火。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攝氏零下15度的冬天裡,穿得輕鬆單薄,光著腳丫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爐前。 鮮花在窗臺上盛開。餐桌上有一大盤肥碩的水果。 德國最好的莫芝爾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裡泛著淺琥珀色的柔光。客廳的一面牆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牆壁上的,是戶外自由的綠樹和青草,是石階側面默默無語的青苔,是被穿著大衣的老人牽在手裡的可愛的狗。這一切都使我根深蒂固的凍瘡從骨子裡很難受地癢癢了起來。這是那種撓不到的癢癢,比疼痛還難受。 如果說我沒有被這幢豪屋所震動,那是假的;如果說我沒有感到我的生活與這種生活的天淵之別,那是假的;如果說我沒有因為這種天淵之別而產生深深的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說我願意在這幢房子裡永遠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的。 後來,大毛對我說:留下來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圖說服我。他說:德國是上帝給人類的恩賜。我們要懂得領會上帝的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國人為了留在德國不惜一切代價。 我說:我知道。 我說:我還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鄰居是不可能來往的。我還知道你從北京帶來的大蔥藏在陽臺的盆花底下。黃醬藏在你臥室的抽屜裡。我還知道前幾天就在柏林的地鐵上,一個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夥新納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燒毀了一個中國難民營。 大毛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大毛說:一個人為了自己的理想,總得要忍受一些不如意的東西。 我說:是的,我選擇忍受武漢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說:你成熟多了,但你也變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們一起做了兩道中國榮。京醬肉絲和粉條熬大白菜。粉條是從北京輾轉帶來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爾其人開的蔬菜店購買的。據說這個品種的大白菜,在德國的名字還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飛上了天空,開始了十幾個小時的飛翔。我將如期地回到我的國家和我所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機場的途中恢復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著說:你一回去就會發現你非常不適應了。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