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致無盡歲月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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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商店裡。我咬著顫抖的嘴唇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當著售貨員的面哭出聲來。 幸而售貨員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勸慰我說:咱北方男人就是這樣,特大老爺們兒,你呢,剛才也是太不給他面子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如今北京的男人你說他別的沒有都可以,要說他沒有錢,他就跟你急。 北京的售貨員給我上了一課。我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垂頭喪氣地自己回去了。回到武漢還不到一個月,黃凱旋就告訴我說大毛結婚了。 大毛的婚姻總是給我一種虛假感和飄浮感。而我的感受自然是來源於大毛。在他即將結婚的前夕,他和我在王府井書店裡談了許久的話,卻一句也沒有談到他的女朋友和婚姻。我相信,一般來說,那個時候他應該與女朋友交往很深了並正處在結婚的籌備過程中。後來,大毛也沒有把他的婚姻當作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好像是在一次有很多同學聚會的場合下,他與大家開玩笑順口說了一聲「我老婆」什麼的。說這個詞的時候他的眼睛找到了我,這就算通知我了。我結婚的時候,黃凱旋他們來祝賀,從黃凱旋口裡我才知道大毛正在打離婚。幾年後我在珠海見到大毛。我們幾個武漢老鄉在一個漁村吃海鮮的時候,我這才知道他已經第二次結婚。 大家都說大毛的老婆非常年輕漂亮。當時他的老婆回他的家鄉長春生孩子去了。又過了幾年,大毛在德國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的老婆在美國念書。如果把大毛比作長江上的一艘船,他的婚姻就好比船尾的一條魚,他們同在一條河流裡生活,那條魚卻總是遊動在他的身體之外。我沒有真實地看見過大毛的任何一個妻子,也沒有真實地走進過他那種婚姻意義上的家庭。我再沒有見到過對自己的婚姻這麼心不在焉的男人了。可是黃凱旋認定只有大毛才不枉活了一次。我把黃凱旋的評價轉告過大毛,大毛說:他知道什麼! 有一次,我去深圳參加一個進口醫療器械觀摩會,黃凱旋背著我把我的行程告訴了大毛。我在機場的出口處意外地收到了大毛迎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鮮花。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麗鮮花。中國女人過去是沒有人送鮮花的。因此我相信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女人都容易被鮮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這意外之喜讓我高興得頭昏目眩,也足夠讓我在短短幾天裡做一個懂事的乖乖女孩,一會兒被大毛帶到拙劣虛假的民俗文化村去遊覽,一會兒又被帶到天安大廈的頂樓滑冰場去滑冰。在這個過程中,大毛有機會充分地不露山水地表現他的經濟實力。我踉踉蹌蹌滑冰的時候,他坐在冰場旁邊的咖啡廳裡悠然地喝咖啡,就那麼看著我。我從他的神態裡抓住了他報復後的滿足,也許是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他的神態分明在告訴我,告訴所有人,告訴這個世界,他不再是那個硬著頭皮要給女同學買真絲手絹的大毛了!我沒有戳穿他,當然。 大毛臉上罩一隻寬大的變色眼鏡,穿著夢特嬌T恤,戴著浪琴手錶,在寬敞平坦的鑲著綠化帶的深南大道上開著矯健的奔馳小轎車。大毛徹底地脫胎換骨了。闊氣又瀟灑了。不再是我二十歲遇到的那個把草繩系在腰間取暖的大毛了。嶄新的現代化城市童話一般地在我們眼前掠過,是大毛這種派頭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毛說:多棒啊!你難道不動心嗎? 我說:動心啊。 大毛說:那就來吧。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湧進深圳埃我無聲地笑了,我緩緩地搖了搖頭。 大毛說:擔心什麼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戶口弄來的。你在深圳每個月至少可以有三千塊錢的收入,是你現在的多少倍啊!而且這裡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如春埃我當然還是沒有去深圳。 後來,大毛很是無奈地說:我怎麼才能說服你呢? 在珠海的聚會是柳思思發起的。柳思思嫁給了一個在珠海投資的港商,很闊氣地住在深圳蛇口的小洋樓裡。柳思思的老公投資的是一家製藥公司。 這家公司為了打開在內地的銷售,請了我們十幾家醫院的有關人員商議做臨床對照的事情。柳思思這一下就不放過我了。她抓住了一切機會盡情展示她的幸福生活和對舊日同窗的友愛。柳思思本來就是一個火熱的女孩子,突然的富裕使她更加火熱。柳思思掏錢組織了在珠海的武漢老鄉的聚會,大家都坐上日本麵包車,到海邊的小漁村去吃最新鮮的海鮮。大毛出現在這個聚會上。據說他在珠海搞修建珠海機場的工程。我聽了這話就犯暈。修建機場是一件多麼浩大的工程,我不知道大毛能夠在這裡面搞什麼。因為自從改革開放以來,但凡在南邊做了幾天事情的人說話都是這樣,口氣都大得無邊而且內容都大而化之。我也就沒有迂腐地追問大毛怎麼在搞珠海機常那天來的都是武漢老鄉,柳思思又是同班同學,大家彼此一點沒有陌生感。無論是誰,統統都被籠罩在了柳思思製造的熱烈而隨意的氣氛中。我和大毛在這樣的氣氛中相互笑了一笑,握了一下手,就被大家拉去唱卡拉OK。好像我們中間根本就沒有隔著幾年的時光。 海鮮上來了。蝦,蟹和貝類都在活蹦亂跳,海水的鹹腥氣在餐桌上彌漫。這的確是在城市的大酒樓裡吃不到的新鮮,也是沒有錢和沒有車的人所享受不到的感覺。大家都積極地吃了起來。一律都喝了白酒。柳思思無比殷勤地勸說大家喝白酒,說海鮮是大涼的食物,不讓白酒燒一燒就會壞肚子。十幾個人大吃大喝,互相敬酒,碰杯,你和他說話,他又和他說話,嗓門需要一個高出一個。所有的話題幾乎都被腰斬,所有的問題都是答非所問,語言的碎片在嫋嫋的酒氣當中被大家擲過來踢過去。從這些碎片中,我僅僅知道大毛有了第二次婚姻。大毛的老婆非常年輕漂亮。還有大毛和柳思思的關係。似乎他們是情人,似乎又不是。柳思思倒是一個勁地替大毛剝基圍蝦。她把剝好的蝦仁送進大毛的碟子裡的時候,眼風十分的柔情。大毛卻毫不在意地一再地把蝦仁跟旁人分享。後來大毛喝醉了。他突然地站了起來,自豪地對大家說:看,我會走路!你們誰會? 在回去的車上,大毛一直躺在後排。大家以為他在睡覺,可是當我們議論珠海這個城市如何如何好,氣候如何如何好,如何靜寂,如何小巧,如何適合居住和養老的時候,大毛伸過手來攥住了我的胳膊,用醉鬼那種沒輕沒重的語氣說:你的性格適合珠海呀,你怎麼不來珠海!武漢究竟有什麼好?我就是想不通武漢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你犧牲一切呆下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正常的人誰不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啊! 柳思思問:大毛你瞎說冷志超,她犧牲了什麼? 男人們解圍說:大毛今天喝高了。 大家就又談起別的來了。主要談怎麼掙大錢的問題。車內BP機此起彼伏地響,包括大毛的。大家都捂著嘴巴用手機回電話,也包括大毛。到了城裡某個停車場,大毛說有急事。他急急地下了麵包車,開上他自己的小車處理他的急事去了。這一次的大毛黑瘦了許多,顯得慌慌張張,忙忙碌碌。 在從珠海回到武漢的途中,我思考了這麼一個多年沒有思考的問題。我為什麼呆在武漢? 我想起了我二十歲的那一年,那個油淩的天氣,我從漢沙公路上進入了武漢。我的腳被大毛揣在懷裡。這情形就是發生在湖北,在武漢。我在武漢讀了醫學院。我的人生初次地被別人尊重和賞識,我一動不敢動,生怕挪了一個地方,那良好的感覺就破損了。我在婦產科實習接生的第一個女孩子,名叫肖依,她體質不太強壯,時常來看玻她很羞怯,無論如何都要等著我給她看玻一年又一年,我看著她長大。現在肖依彈得一手好鋼琴,只要為我彈奏,她就可以發揮得超常。所以在她參加比賽的時候,她的父母是一定要請我到場的。我和肖依的父母成了好朋友。肖依的父親是華中農學院的副教授,研究無根栽培西紅柿。有時候我們一起去華農看各種植物,在南湖邊散步,或者看書。我和他們在一起,任何時候都沒有不安的感覺。與人相處,沒有不安的感覺是多麼難得啊!這樣的朋友在武漢,我還有一兩個。我深知自己是一個不那麼容易與周邊融合的人,一般說來,別人進入不了我,我也沒有進入他人的願望。該死的,可惡的是我對一般人沒有願望! 我是挑剔的,只不過裝出不挑剔的樣子罷了。在武漢這個七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裡,我生活了這麼多年,才慢慢地挑選出自己的兩三個好朋友。我不知道如果我換了一個地方,我是否能夠從頭再來?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來遇上我的好朋友。 我不是一個人在武漢。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在我的周圍,我還有一層層的基矗它們是我的工作,多年的出色工作,以及外界對我的信任和讚賞。那是我在某次會診會上有力的發言。那是遇上緊急搶救的時候院長在廣播裡對我急切的呼叫。我們醫院食堂的小樸總是偷偷地多給我碗裡打一勺子萊。一到半個小時,浴室的老王就要惡狠狠地驅趕所有的人出去以便下一批人進來洗澡,對我卻永遠網開一面。我治療過的許多病人,他們經常在大街上認出我並感激地與我打招呼。在有香花的日子裡,在我上班途中,總有熟人把最新鮮的白蘭花,茉莉花和梔子花塞進我手包。還有黃凱旋這樣的一群朋友。他們和我談不了多少話,但是他們在困難的時候喜歡找你,你碰上了困難也可以找他。如果他正在吃飯,他放下飯碗就會跟你走。黃凱旋死了,在不該死去的壯年,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實在讓你不忍輕易地棄他而去。一旦有朋友長眠在哪塊土地上,你對這塊土地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了。我又多次地逛過了江漢路,那裡有我和大毛驚心動魄的遭遇。那遭遇後來演變成了笑談。那笑談點綴著我們平凡的生活。 我也曾多次路過我絕望地等待長途電話的電信局。 現在到處都是電話了,那電信局已成提供回憶往事的地方。你的往事,就矗立在那裡,你觸手可及,時常引發你的許多感慨。我三十五歲的時候還在體育館門口平地摔了一跤,引得旁人捧腹大笑。我的丈夫在這個城市裡到處尋覓,發現了我並且死死地盯住了我,使我在這個城市裡成為了新娘,後來又成為臃腫的孕婦,再後來又恢復了體形。這個城市是我作為女人的見證。我把我的孩子安排在這個城市最美好的季節出生,我成功了。而在這一切的深處,我父親騎著毛驢的腳步聲在向我走近,永遠地在走近。 我很怕我離開了這裡,他就找不到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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