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致無盡歲月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混在大夥中間,看見火車無形地移動了,我才感到了一種失落的恐慌。我想,就是這麼一個粗黑的大毛毛蟲嗎?它真的開動了嗎?大毛這個人就這麼經過了我的身邊,一去千里再難回返嗎?

  武漢的氣候可是讓我吃了大苦了。這十幾年來,冬天的冷雖然沒有冷過那個下油淩的日子,但是也實在是冷得太不像話了。房間裡面沒有暖氣,房屋的牆壁都是那麼輕保每一個冬季,在西伯利亞強勁的寒潮面前,我們的棲身之所就變得像兒童的玩具那麼輕飄可笑。我們需要很多的禦寒服裝。尤其是在結婚生子之後,我驚恐地發現我們狹小的家在迅速地腫脹。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從薄到厚的毛衣若干件。毛褲,棉毛褲,棉褲,棉襖,羽絨襖,各類背心若干件。棉大衣,呢子大衣,駝毛大衣以及後來的羽絨大衣若干件。每張床呢,下面的墊絮從三斤重的到八斤重的若干床,上面蓋的被子從最薄的毛巾被到三斤至八斤的棉被若干床。進入九十年代,又增加了幾件皮服,雲絲被,水鳥被,電熱毯等等禦寒物品。在十二月到三月初的日子裡,我們一家老小在家裡都穿得像太空人那麼厚重嚴實,直著胳膊走來走去。需要出門的時候,大家才精簡一下,利索地出門。武漢的戶外比戶內要暖和得多,樟樹的樹葉永遠是油綠的。也許就是這種假像欺騙了人們,所以沒有任何決策性的人物作出在武漢安裝暖氣設備的決策。

  我們家的所有衣櫃和抽屜裡都塞滿了衣物。在春天的梅雨季節裡,所有的衣物都會發黴,然後就得在夏季白亮的陽光下,翻曬洗燙所有的衣物。這是一項浩大而艱巨又瑣碎的工程。我每年都是打著赤腳,穿一件緊身背心,高高束起頭髮,以便更加麻利地進行工作。把全部的衣物曬透了,拍打乾淨了,晾涼了,分類整理好了,事情還沒有結束,還要在每個抽屜裡寫上標簽。這是我摸索出來的經驗。如果不寫上標簽的話,下一個冬天驟冷的時候,你就會急得亂翻一氣。因為在這個冬天之後,我們將要使用其他三個季節的衣物,從春秋的春秋裝到炎夏最單薄的絲綢衣裙,汗衫短褲和背心,還有竹床,涼席,涼水壺,電扇和扇子等等。現在,我使用電腦。我用電腦圖表記錄四季衣物的安放位置。我相信這是任何電腦軟件專家都想像不到的一個非常實用的用途。我感謝電腦,它免除了我年復一年製作標簽的索然寡味的體力勞動。

  通過好幾天的辛勤勞動,一切都好了,在下一個冬季裡,家人隨時都可以穿上乾淨的散發著太陽香氣的冬裝。好了!我要休息一天了。我扶著酸痛的腰眼,靠在陽臺上遠望長空,飛鳥在長空翱翔,它們帶著我的眼睛優美地在雲彩裡滑動,什麼都不要去想,真好!下午就可以靜靜地看書了。這樣的時候看書,往往一看就看到心裡去了。書也真好!或者,我也會去長江邊,慢慢地散步,在江邊的沙灘上坐著,聽著江鷗跟在輪船後面饞嘴的尖叫,看著那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沙灘上瞞跚學步。江水那微腥的氣息沁人肺腑,滾滾的波濤可以拍打到你疲憊的靈魂深處。長江也真好!是不是只有這樣,只有從最實在最與生存直接相連的最擺脫不了的辛勤勞動中直起腰來,一切的感覺才會加倍地好呢?

  記得那是1991年的春節,我們家當時住在沒有電梯的九層樓。那天我們的父母要來我們家吃團年飯。可是我們的水管子凍成了冰淩,家裡沒有自來水了。我只好把所有的菜都搬到樓頂上去洗,爬上水箱,把水箱表面的冰層砸碎,用塑料桶一桶一桶地打水,就像從井裡打水那樣。我的手背上佈滿了凍瘡。在冰水裡浸泡著,凍瘡成了一顆顆的紫葡萄。

  水箱裡只有半箱水,我使勁彎腰去打水,不知道怎麼的一下子人就栽進去了。在我栽進水箱的一刹那,我甚至希望我已經就死掉了。那天我有一點經受不住生活的重負了,是情緒比較糟糕的一天。我在頂樓的寒風中洗菜的時候就滿腹怨恨,我想這他媽的是人過的日子嗎!

  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喊了救命。我丈夫來了。他在水箱的冰水裡發現了我,嚇得臉都變了顏色。他趕緊設法把我拉了上來。我患了嚴重的感冒,在高燒中度過了整個春節。

  春天來了。柳梢綠得非常嬌豔,桃李也開得如火如茶。武漢的花草樹木最是知春的,幾乎四季都不斷綠。但是人們並不喜歡春天的忽冷忽熱和漫天漫地的潮濕。接著是梅子雨,是大雷雨。大雷雨大得驚天動地。雨粒大得如巴掌,而且是那麼地密集,狂暴地啪啪抽打這個世界。誰家的窗戶被掀開了,玻璃驚恐萬狀地嘩啦啦地破碎著。不知是哪一棵大樹被折斷了,那痛苦的斷裂聲透過了雨的喧嘩,使人不忍卒聽。突然,電停了。目及之處黑壓壓一大片,那是高壓線被扯斷了。所有的人家都趕忙去關電視機和拔掉冰箱的插頭。人們在蠟燭的微光下,看著雨水從窗戶的縫隙裡湧流進來,就像瀑布掛在窗臺上。為了保護家具和家具裡面的衣物,人們只好抱起毛巾被去蘸吸地板上的雨水。一晝夜的風雨過後,武漢市就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騎自行車上班的人仗著路熟,在水中慢慢地騎著,眼看水要漫上屁股了,才自嘲地笑著下了車。有的年份,大雨一下就是幾天幾夜不肯停歇,直到武漢市的所有空間與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大雨奪走。接著,洪水就來了。

  雷是比雨更可怕的東西。在武漢,春天的雷是怎麼也躲不過的。無論你在房間裡還是在夜夢中,那強烈的閃電都會撕開你的眼睛。這種時候,我們只能沖到孩子的房間,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而我們自己,除了用祈禱來迎接炸雷,沒有別的辦法。這種炸雷時常喚醒我的動物意識,當它在我頭頂爆炸的時候,我能明確地感到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頭孱弱的動物,正匍匐在蒼天之下。黃凱旋就是被春天的炸雷擊斃的。這是1993年的事情。黃凱旋已經脫離了單位,在開出租車,是一個稍微禿頂,快樂詼諧,樂於助人的人了。大雷雨那天,他正在他紅色的出租車裡,一個炸雷穿過汽車的外殼擊中了他。當場人就被燒焦了。我去參加了黃凱旋的追悼會。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見了我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摟得我透不過氣來,其實原來我與她也就是點頭之交。

  人和人在這天降的災難面前自然就依靠在一起了。

  我們幾個朋友湊了三千塊錢,放在了他兒子的口袋裡。

  後來大毛給了黃凱旋的妻子兩萬元錢,讓她給黃凱旋在風景優美的九峰山買一個墓位並安排厚葬。黃凱旋的妻子從郵局收到匯款就去辦這事。我們幾個朋友在黃凱旋的骨灰下葬的那一天都去了九峰山。大家為大毛的慷慨所感動,但也為大毛居然如此有錢而心裡酸溜溜的。

  武漢的夏天就更不用說了。副熱帶高壓總是盤旋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導致武漢成百上千的湖泊和長江漢江的水蒸氣散發不出去。以至於我們經常要在攝氏40度左右的氣溫裡持續地生活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整個城市都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一到午後,幾乎所有的工廠和機關都關了門。人們在令人窒息的酷熱中緩慢地搖動著蒲扇,不停地喝著菊花茶。家裡的食物基本上是綠豆稀飯和西瓜,別的瓜果都因水分不足而在武漢慘遭冷遇。孩子們不分晝夜地浸泡在游泳池裡,東湖裡,月湖裡,蓮花湖裡,長江裡和漢水裡。每年夏天都有溺水孩子的父母絕望的哀哭迴響在安靜的淩晨。大街上不時有淒厲的急救車飛馳而過,老弱病殘每天都在以驚人的速度遭受淘汰,而新聞媒體習慣性地要在每天的早上向本市的居民報告這個不幸的消息。另外還有一個必然要報告的消息是洪水的水位。每年武漢市都在做著抗大洪的準備。有些居民的家裡養著草龜,如果有特大洪水將至,草龜在前兩天就會頑強地往高處爬,家裡人就該收拾金銀細軟,準備漂流了。我家也一直養著龜,當然不是指望它預報洪水,而是因為我們通過長江洪訊每年的提醒,深深感到了長江源頭生態環境遭受破壞的危機。我們家將盡力養活來到我們家的所有生命,動物和植物。希望能夠以此傳達我們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愛意。

  大毛在武漢度過了一個複習高考的夏季。為了抗拒炎熱堅持複習,他剃了一個光頭,站在長江裡,脖子上拴了一根尼龍繩,繩子的另一頭則拴在廢舊的躉船上,書本則裝在塑料袋子裡。江邊巨大的合歡樹上面的合歡花在大毛的頭頂上開了又合,合了又開,落英飄在他的光頭上。他對開著粉紅色絨球狀花朵的合歡樹說:我再也不會忘記你這漂亮的樹,但是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城市!

  大毛說離開就離開,他一去北京,就四年沒有再來武漢。

  大毛去了北京之後,很快就給我們來了信。信是寫給我們班全體同學的。大毛對北京和他校園的溢美之詞充滿了幾頁信紙,儼然是一個從舊社會突然步入了新社會的翻身農奴。我們大家一致認為大毛的信有炫耀之嫌,就派班上最差的同學給他寫了一封錯別字連篇的回信。柳思思因為沒有單獨收到大毛給她的來信而倍感沮喪。大家就開她的玩笑說:你算了吧,人家是首都的人,你是外省鄉下人,沒有共同語言的。

  柳思思柳眉倒豎,雙手叉腰說:放屁。我們走著瞧!

  後來,大毛給我的來信和寄給我的高考複習資料,都被人先拆開看過後又用米飯粘上了。這種舉動又驚醒了我內心的悸痛。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抄家的時候,我看見紅衛兵就那麼理所當然地拿起了我父母的私人信件和日記本,我當時心裡就難受得什麼似的。從此我就絕對不再寫信與人。我也絕對不再寫日記。我把用米飯粘上的信封寄給了大毛,除此以外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大毛也就不再給我來信了。幾個暑假,大毛都給我們全班同學來信,邀請大家去避暑勝地旅行。很多同學組織起來,大家咋咋呼呼地討論怎麼個去法。柳思思是最積極的。我沒有參加,在熟人越多的地方,我總是越感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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