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致無盡歲月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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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回過神來,天空已經灰裡透黃,緩緩下壓,梧桐樹頂端的烏鴉「刮氨一聲逃向遠方。我把手從袖籠裡抽了出來,手就頓時像被誰咬了一口。今天的清晨,我是被凍醒的。我的被子裡已經沒有一絲熱氣,腳趾頭凍得生生地疼。使我詫異萬分一骨碌就坐了起來的還不是這冷;是我的頭髮,我披散在枕頭上面的髮絲,有幾縷在我的呼吸的氣息邊緣,它們結了冰!頭髮在我睡覺的枕頭上結了冰,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奇事。我連忙打開箱子,拿出了棉褲,棉背心,把自己穿得鼓鼓囊囊,連胳膊肘彎過來都要費很大的勁。穿好衣服,我出門一看:我的天!整個世界完全被晶瑩的冰淩所包裹,無比地潔淨,無比地光滑,每一根線條都是那麼圓潤!天哪,美極了!我的眼睛眩暈了。我眯縫著眼睛頑強地欣賞著眼前的美景。沒有了,由於連日的小雪造成的泥濘肮髒的地面;沒有了,臺階上殘破的缺口;沒有了,路邊那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的斷肢。不,一切都還在,熟悉的環境並沒有離我遠去,可一切都變得是那麼完整與美麗。這不就是玉宇瓊樓嗎!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讓我喘不過氣來,心中油然而生的是無限的崇拜和折服。這美麗之巨大之磅礙之精緻之神奇遠遠超出了我的心理準備。我驚呆了,心裡有小鳥的翅膀在歡快地撲騰。接著我又把自己滑了出去,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我們在田野裡幹活時候呼喚夥伴的聲音撒野地叫道:你們快出來呀——他們,許多知青,紛紛地跑了出來,一個個都瘋了似的歡叫起來! 如果不是大毛的出現,我將繼續沉浸在單純的詩意的快樂之中。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毛表情極其嚴肅,他不勝遺憾和不勝感慨地發表評論說:湖北,湖北這個地方,過去我知道的就是:它是一個美麗的魚米之鄉。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它的氣候是如此的惡劣,冬天是這麼這麼的冷! 我說:你們北方的冬天不是更冷嗎? 大毛說:那是外面。房子裡面是不冷的。房子裡面有暖氣,穿一件毛衣就夠了。哪有冷得睡不著覺的道理! 我發誓,在我二十歲的人生經歷裡,我是第一次確鑿地聽人說北方的冬天不冷,在房間裡可以穿毛衣。我不相信天下有這麼好的事情。 我說:你吹牛。 大毛說:這還值得我吹牛嗎?我們北方就是這樣的。我在來到你們湖北插隊之前,就沒有凍壞過手和腳。不信我可以帶你到我們長春去看看。我們的大雪可以厚厚地覆蓋整個城市,我們在玻璃窗裡看雪景,漂亮極了。並且我們的夏天也沒有湖北這麼熱。 大毛的話在我面前全都變幻成了童話般的形象。它們激起了我強烈的羡慕和嫉妒,還有更陰沉的一種內心隱痛。我生在湖北長在湖北,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湖北的氣候如此惡劣。我在沒有意識到它惡劣的感覺中度過了二十個春秋,度過得坦然而自在。夏天有蒲扇與竹床,蚊蟲與瘧疾。冬天的早晨,洗臉的當然是結著冰的毛巾。寒夜裡,奶奶會把那只把手上雕了花飾的紫銅烘爐塞進被窩。後來,媽媽從上海買回來了熱水袋。下了農村之後,鄉下的貓狗可以暖腳。每年的仲春時節,用生薑水泡洗凍瘡的項目是我生活的必然內容之一,在暖融融金燦燦的陽光下伸出凍傷的手、腳和臉,鼻子充滿了太陽的香氣。這也就是在我的內心深處理解和崇拜太陽的理由之一。對太陽的理解和崇拜又是我把握其他很多事物的參照標準。舉例說吧: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這些歌在我二十歲之前,我一唱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激動落淚。 卻原來世界上還有人根本就不會生凍瘡! 這是一種殘酷的覺醒。我聽見我的骨頭在綻裂。在我二十歲的那年冬天,在洪湖縣委招待所的食堂裡,我忘了往口裡扒飯。我用十分複雜的眼神望著大毛,悲憤而又憂傷地想,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大毛好像有點明白他對我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就轉換了話題。他轉換話題之後說了一些什麼,現在的我已經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大毛為了讓我徹底地忘卻根本就不應該記憶的記憶,他提議我們也去坡上騎自行車。他打賭說他肯定不會跌跤,因為他車技非凡。我說我才不會跌跋呢。我談不上什麼車技,但是我熟悉湖北的油淩和地形。打了賭之後,很快,大毛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了一輛自行車。最後的結果是我們都跌跤了。大毛僅僅是跌跤了而已。 我卻扭傷了腳踝。大毛把我扶到縣委招待所醫務室,鼻尖上掛著清鼻涕的醫生心不在焉地給我擦了一些松節油。我的腳踝在當天晚上腫得像發麵饅頭。大毛只好不停地為我用松節油按摩。我們開始擔心明天招生學校會來接人。 大毛用知識面很寬的神態安慰我說:這種油淩的天氣,路面根本不能行車。只有等油淩化了汽車才會來。到時候你的腳早就好了。 可是,第二天上午,來接我們的大卡車咯吱咯吱開進了縣委招待所的院子。卡車的輪胎上掛著防滑鐵鍊。 武漢這個城市我太熟悉了。我在漢口同濟醫院出生的那天,這個城市正在下著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當時我的父親正在省裡開會。下午散了會之後,大雪已經封鎖了交通。他向省委所在地水果湖附近的農民借了一頭毛驢。他騎著毛驢從水果湖出發。由於嶄新的長江大橋被各種停滯的車輛堵得水泄不通,我父親就牽著毛驢坐輪渡過了江。然後又騎上毛驢穿過從前英國租界哥特風格的建築,來到同濟醫院看我。僅僅也就是因為發生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生活片斷,我就對這個城市沒有了生疏感。我走在長江大橋上十分自然和貼切。我在武漢市蕪雜如迷宮般的大街小巷裡也不會迷路。關鍵時刻屏息靜氣地嗅嗅長江水的氣息,聽聽輪船的汽笛聲,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的大概方位;我父親騎著毛驢的身影,溫順的毛驢在碎石子馬路上那踏踏的腳步聲,便是我與這個城市永遠的無形交流和無形聯繫。 大毛對武漢市的印象非常混亂,甚至有一點兒厭惡。他認為一個城市有三大城區,而且互相之間都隔著大江大河,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多不方便哪! 我問:什麼東西多不方便? 大毛想了想,也沒有作出明確的回答。大毛總是弄不清楚漢口、武昌和漢陽的位置。他經常指鹿為馬。人在漢陽,說這是武昌吧?人在漢口,說這是漢陽吧。同學們經常笑話他,這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他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就和小孩子一樣,經常表現在很不關鍵的地方,比如他們就是需要裝出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其實誰能夠什麼都知道呢。 武漢市的街道不分東南西北,隨著長江的流向分上上下下。這是大毛與武漢市達不成諒解的巨大矛盾之一。大毛說:我們的城市,中國的許多城市都是方正的,道路都是有東南西北的。你看看北京,人家是首都,天安門城樓正南正北朝向,誰都好辨別。 大毛氣憤得唾沫飛濺的時候,我還沒有去過北京。幾年之後,我去了北京,站在天安門城樓前,看著長安街,重溫大毛的話,覺得大毛的氣憤是很有道理的。北京的道路就是非常地中規中矩。然而,我總在北京迷路。有一次去朋友家,我迷了路,路上的行人告訴我:你朝東直走,出了胡同再向北,走十來米遠再往東。這明確的指向使我越聽越糊塗,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兒是東哪兒是北?我們在北京行路需要太陽的指引,可北京經常沒有太陽。那天就是一個陰天,我就沒有及時地吃上朋友為我準備的好飯萊。而近一些年的迷路是因為空氣污染太嚴重,現在北京的天空經常被鉛灰色雲氣遮天蔽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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