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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王先生帶我到附近一家小餐館,要了四菜一湯。是餐館最好的菜。我不顧一切,埋頭吃飯。王先生在一旁陪著呷著茶看一張小報。

  我一連喝了好幾口熱湯才止住了心慌氣短。

  「眉紅,告訴我,你怎麼跑到西苑來了?」

  「我來向你道別,我明天回武漢。」

  「打個電話來不就成了?你呀,又單純又任性。」

  我吃了很多菜,菜盤一隻一隻光了。我把菜盤摞在一塊。旁邊的服務小姐看著,笑出了聲。我向小姐友善地點了點頭。她怎麼能明白我此時此刻的窘迫和無聊還有孤獨無助?

  「眉紅,你要走了,我想說幾句話。」王先生放下報紙看著餐館的壁燈。

  「說吧。」我還是搗弄菜盤。

  「說實話,你是個比較直爽工作負責的女同志。這次來北京,我照顧不周,請別記恨我。請別對人說什麼。其實,我是自己貼錢住西苑飯店的,我習慣住這裡。工作上方便,走親戚也方便。公私兼顧。」王先生唉了一聲,感傷地說,「眉紅啊,一個人總有他擺不脫的牽掛,真是作孽呀,人活著。」

  我說:「王先生,你別說了。我年輕不懂事,多說也無用,總之,北京的差結束了。結束了就是結束了,我什麼也不會再提起。」

  「謝謝你眉紅!」

  「有什麼可謝的。」

  「明天我送你。」

  「不!不需要!」

  「那怎麼行。我應該送你。莫非有好朋友送行?」

  「對。有朋友送。」

  為了善始善終,王先生和我開了個玩笑:「男朋友?」

  「是的。」我強作歡顏。

  「好吧,那我不送了。我代表金經理和我們企業感謝你指導我們的工作並預祝你一路順風。」

  我們都故意回避了握手這一禮節。

  怕誤車當然是個藉口。為了早點離開西苑飯店,我提前兩小時來到了火車站,廣場上人擠人。全國各地的方言話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人們都只盯著自己將要去的地方,對其它毫無興趣。許多人甚至都懶得說話,在唇上叼一張紙,紙上寫著求購某次列車車票,然後坐在廣場上閉眼打盹。

  我取出了沉重的旅行包,左右各一隻交叉掛在肩上。沒走幾步就走不動了,肩頭火辣辣疼。我茫然地混在人群中,

  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兩小時的時光。我甩下旅行包,朝它們狠狠踢了兩腳。我引頸遙望,專門遙望駛進廣場的各種小車。但從小車出來的人都使我非常失望。我無人送別。我傷心地強迫自己別指望奇跡發生。我告訴自己這是現實生活!不是文學作品!

  但是現實生活當中也有許多極有趣的事。當我目光落到廣場右側的一堵圍牆上的時候,我不禁咧嘴笑了。圍牆粉了個大白臉,上面正在刷巨幅標語。正楷美術字,鮮豔的紅油漆。我的童年就是在這種氛圍中度過的。刷標語是我童年的遊戲。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湧上心頭。我乍一看以為是幻覺,定神一看是真實的。刷標語的人穿著牛仔褲,屁股兜上沾了一巴掌醒目的紅油漆。

  我拖著兩隻包過去。坐在包上用手作搭簷,觀看太陽下正在形成完整口號的標語。它們是:黨的改革開放政策一百年不變。我看得入了迷。

  我正入迷,一個人在我身後叫了聲我的名字,我毫無戒心地回了頭,突然一耳光猛搧到我臉上。

  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掀倒在地,鮮血頓時流出了我的鼻子。

  「誰?」我憤怒地面對廣場上的人群叫喊,「是誰?」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全都是無辜的模樣。打我的人仿佛遁地入天了。我坐在地上,手背是擦鼻子的血,手掌是一掌的灰垢,既沒人出來扶起我也沒人出來承擔責任。我再叫兩聲「誰?」,人們就發笑了。

  人們肯定覺得滑稽,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滑稽。我明白這是老趙在搗鬼。他只給了我一耳光也許還是客氣的。

  最後還是刷標語的小夥子過來扶起了我。面對人們的譏笑他大聲對我說:「我是看你一直在欣賞我的字。」

  「謝謝。」我說。我捂著鼻子拖著兩隻包慢慢向候車室走去。

  站台上,我最後望瞭望北京的天空。天空有太陽但雲是灰色的。灰色的雲緩緩移去使人有了一腔的惆悵。

  列車鳴笛了。我上了車。列車一陣劇烈顫抖停了下來。我再次下車,看天空。不一會兒又鳴笛上車,剛啟動又停下來。車廂裡悶,我只得隨大部分乘客又一次下車。我再看天空,雲依然是灰色,可我心裡一片空白,連惆悵的情緒都調動不起來了。惆悵還有點詩意,可恨這列車一再出毛病,教我們生活中的詩意何以持續呢?我真倒黴!

  列車終於開動了。

  列車一出站就開始了點歌節目。我把自己一盒心愛的磁帶送到播音室,說我點播這磁帶上的音樂。穿上列車制服顯得俊俏的播音員小姐問我這音樂為誰點播?我說為這趟去遠方的車。為與我同行的全體乘客,為辛勤勞動著的全車乘務員。最後一句是討她喜歡的,果然她歡喜地笑了,說我馬上放。

  這盒磁帶是長笛演奏家黃紹江先生的專輯,名叫《瞬間·長笛與樂隊》。我之所以喜愛黃先生的長笛演奏,那是因為我童年至少年的那段時光薰陶在黃先生的笛聲中。那時候,我在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穿著極不正規的芭蕾鞋在大街上演出芭蕾舞劇《白毛女》,伴奏的是唱片。唱片裡明麗的輕盈的「北風那個吹」就是黃先生的長笛吹奏的。那時候,黃紹江先生是上海芭蕾舞團管弦樂隊的首席長笛。現在是新加坡國家交響樂團首席長笛演奏家。這盒《瞬間》是現在新加坡的黃先生吹奏的。使用的是一支金子做的長笛。金子做的長笛缺乏竹笛那開裂一般的嘶嘶聲,這是我唯一的小小的遺憾。

  我從武漢千里迢迢揣著《瞬間》到北京,如意算盤是與我共同擁有某段經歷的朋友一塊兒聽聽這音樂的。誰知朋友太忙呢。人家都在忙正事,忙大事,怎麼就我傻乎乎的像沒長大似的。就我這樣,還配要挾領導?還配算計老趙?還配敵視王先生?

  黃紹江先生用他的金笛吹起了悠揚深情甜美卻也憂傷的樂曲。我趴在枕頭上,用濕毛巾敷住被打腫的半邊臉,在笛聲中淚如雨下。

  列車在我的淚雨中與北京徹底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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