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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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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淡漠地說。人一享受某種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種派頭。 此後一連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廣告牌下換車。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輛奔馳。司機認出了我。主動說:「小姐您好。」 我也認出了司機,便回了禮。「師傅你好。」 「老地方嗎?」 「對」 司機很瀟灑地扶著他輕靈的方向盤,輕車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國人果然與我想像的一模一樣。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脫是個党衛軍。他替我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我離開時他站在我身後為我穿大衣。但他從來不笑。他站在陽臺上注視著我的來去,眼睛像太陽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暈。做實驗時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從烘乾機中取出了棉花,我馬上告訴他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鐘,我都不會在實驗報告單上簽字。我想我的確大長了 中華民族的志氣。 最後一次去做實驗。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馳。給我的感覺是它好像在哪兒窺視著我。我穿著高跟皮靴的腳剛從面的上探下來,它就無聲地朝我開來。 司機說:「小姐您好。」 我說:「您好。」 「老地方嗎?」 「對。」 三個小時之後我走出大樓,發現這輛奔馳在等我。司機為我開了車門,引得穿白制服的小夥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機說:「小姐請上車。」 司機一口油滑的京片子。頭髮吹得一絲不亂。真絲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黃大戒指,我的司機多時髦多體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車弄得像我的私人車了。 「小姐您想去哪兒?」 我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遊正式開始。七夭來,我每天經過馬甸橋。每每路過,心總是一動。我說:「附近有座馬甸橋吧?」 「對。就在前邊。」 「那就去馬甸橋。」 「馬甸橋哪兒?」 「就是橋。」 「好咧。」 馬甸橋成了我遊覽的第一個景點。幾年前,我匆匆路過北京,和一個北京的朋友在橋上散過步,伏過橋欄杆。伏在欄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圓,清輝淩淩。我在翌日早晨就要離京。朋友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質不滅定律。聲音是一種物質。這句話既出了口,聲波將從此回旋飄浮於空中。我想再次觸摸這句溫暖的話,觸摸那種真誠的心情,以慰我連日來在一系列虛偽中度過的痛苦。 司機今天很喜歡說話。 「您住馬甸橋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嗎?」 「不。」 「您在馬甸橋要我等您嗎?」 「不用。」 「您又要換車?」 我拉長聲音說:「對了。」 司機詭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這想法不錯。到底是北京司機,政治敏感性極強。 「你怎麼看出來的?」 「咱見的人多了。」 「敢情你這幾天在主動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務?」 「我這人喜歡冒險。我希望豐富自己的閱歷。男人嘛,總應該見多識廣。」 「太好了。見多識廣的人一定懂得冒險行為要適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機立刻收斂了笑容。「當然。小姐,我是和您開個玩笑。其實我對您一無所知。」 我說:「沒關係。我也是開玩笑。」 奔馳差一點撞到馬路中間的分隔欄上。我說:「你放鬆一點。我真是開玩笑。」 司機點頭,不吭聲,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話。我本是一個搞棉檢的工程師。坐奔馳已超過五分鐘。不開玩笑容易暈車。我不願意嚇唬一個對我熱情周到的北京司機。他僅僅有點自以為是。不算大毛病,誰不有點自以為是? 下車時我說:「對不起,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是一個工程師,不是特工。」 司機說:「是誤會。您走好。您說的我都明白。請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車號。」 「可我根本就沒記住。」 「那就謝謝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費了。沒有人相信真話。我上了馬甸橋,看見我的奔馳箭一般離去,消失在北京車的海洋裡。 我伏在馬甸橋欄杆上懷念著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馬上發現現在的人們不讓我懷念什麼。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美元。我搖了頭。不一會,又有一個人靠近我問我要不要寵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什麼寵物。他從前克裡頭掏出了一條小狗。小狗用嬰兒般無暇的眼睛望著我。我摸了摸小狗的頭。狗主人說:「看來你們挺有緣分的,便宜給你得了。」 「多少?」 「一萬五人民幣。」 我嚇了一跳。只好下橋。 我房間的另一張床上住進來一個中年婦女。湖南人。一張富泰的大臉盤配上雙眼皮寬額頭很有幾份像已故的領袖毛澤東。並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電視新聞聯播之後闖進門來,身上到處馱著旅行包,鑰匙牌用下巴夾著。她進門就扔掉了所有東西直奔廁所,小便如暴風驟雨又急又響。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間房都捨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經瞭解到我為金老闆創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馬桶沖水聲中提著褲子出來,舒暢地清了兩聲喉嚨,坐在我的床上。 我說:「這位女士,這是我的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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