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雲破處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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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當太陽又升起來的時候,曾善美還是按時起床了。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非常精心地化了一個淡妝。我們從滿面春色在食堂買早點的曾善美身上發現,化妝絕對是女人的魔術。發明它的一定是一個洞悉世事未雨綢繆的女權主義的巫女。 在昨夜裡飽受蹂躪的曾善美出現在辦公室時的形象猶如一葉含露的青草,嬌小,清新,淡雅,芬芳可人。她用乾淨的抹布將辦公室的辦公桌一一地擦過。她為窗臺上的文竹和吊蘭澆了水。光芒通透而又健康飽滿的初升太陽把她為花草整理枯枝敗葉的手指勾勒得玲瓏剔透,色澤金黃。凡進辦公室的人,無不從曾善美美麗的手指上獲得無形的暗示:生活是正常的,工作是美好的,你我是平安的。 MORNING? MORNING! 一連串的早上的問好愉快地回旋在曾善美他們辦公室的同事之間。他們喜歡在日常生活的反復瑣碎的關節處使用簡潔的英語。比如通常他們只說「YES」、「NO」、「GO」、「SHIT」等等。流暢的不費口舌的發音消解著他們生活的複雜。一般只有當誰遇上了問題,無論是來自家庭的還是外界的,他才會無意中不再使用英語。只有中國的複雜語言才能貼切地解釋中國的複雜矛盾。但是這一天曾善美還是毫無障礙地對她的同事們打招呼說:「MORNING!」 曾善美今天並沒有沉默寡言。她一邊工作一邊與大家聊天。他們今天談論的主題是童話王國裡的當代新童話,即丹麥王子與具有中國血統的香港姑娘喜結良緣的事。丹麥王子喬基姆現年二十六歲,英俊瀟灑,他的婚事一直為大眾輿論和新聞傳媒所熱烈關注,幾乎人人都以為他至少要選擇一個漂亮的歐洲金髮女郎。可他卻與曼利小姐定了婚。曼利小姐對喬基姆來說實際上是大姐。她今年已年滿三十一歲。她的父系是中國血統,她的祖母和父親都出生在上海;她的母親是奧地利人。曼利小姐自己是英國籍,會說一口的廣東話。 曾善美們為中國廣東話進入丹麥王宮感到高興。他們斷言丹麥王子一定是讀安徒生的童話讀得太多了。 更加助人談興的是電視裡面播出了喬基姆和曼利的定婚儀式的場面。全世界的人都看見了緊跟在這對新人後面的一個風度翩翩喜笑顏開的長者,大家以為他必然地是一位皇親國戚,可是電視裡的播音員嚴肅地指出,這是一個國際騙子,專門地騙吃騙喝。他是自己坐飛機趕到哥本哈根的,就那麼大大咧咧地走進了王宮,還樂呵呵地擠在新人的身邊,目的就是想在定婚宴席上大飽口福。當這位樂呵呵和藹可親的人還在電視屏幕上向全世界得意微笑的時候,播音員報道的卻已經是結果:他已經當場被國際刑警抓獲,因為他有混吃混喝的案底。原來他老人家已經是多次出席國際上這一類高規格的宴會了。 這個大膽可愛的沒有危害的國際騙子,他一定沒有想到,曾善美和她的同事們由於生活中出現了一個他,這一天過得是多麼輕鬆和愉快。 金祥則在他的周圍與人大談北約轟炸波黑塞族的事情,對北約的高技術軍事武器十分地入迷。這在一個男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數男人對戰爭是非常感興趣的。 金祥臉很黑,是農民的皮膚,一般不會被別人從表面看出什麼蹊蹺來。他只是頭腦有點恍惚,腳底有一些發飄。但他絕對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他深知現在自己越發要在事業上立住。他和曾善美是完蛋了。但只要他在事業上發達興旺,女人和愛情是不用愁的。現在改革開放了,大街上美女如雲,大飯店裡美腿如林——這是現在的大街向我們再三強調的一個事實。畢竟時代不同了。人可以活得瀟灑一些。麵包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他還年輕得很呢。只是他一定要在事業上穩住。 這個早晨,當曾善美在她的辦公室澆花的時候,金祥也在他們的辦公室裡澆花。後來就辦公。喝茶。看報紙。打電話。在電話裡與朋友談妥了兌換八百馬克的事情,約好明天中午在蒙娜麗莎餐館一塊兒吃飯辦事。其餘的時間與同事大談戰爭與武器。沒有任何人發現金祥的腿發飄。 這是舒緩的,平和的,寧靜的,一如既往的一天。金祥和曾善美不約而同地共同製造了這樣的一天。就如他們製造的許多個這樣的白天。 不過,說他們製造白天似乎容易讓人理解出別的一層意思,好像他們對於公開的生活過於精心和刻意地虛飾。其實不是。製造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純粹的製造,就像世界上最完美的名牌小汽車和軒尼詩幹邑白蘭地,沒有什麼東西不是製造出來的。製造公眾習慣的白天的表面的生活是不難的。金祥曾善美都是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人了。走到這一步,在一個大城市的國家級的科研單位裡擁有稱心而穩定的工作和一套兩居室的住房和大家的尊重與喜愛,這是來之不易的。生活早已調教了他們。他們已經習慣了一種白天的生活方式。他們已經無須刻意偽裝。因為無論是男人金祥還是女人曾善美,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人。至於有一些人發生了一點事情就會產生不分場合的衝動,有到處哭泣和傾訴的欲望,那是幼稚可笑的。是比較不聰明的人。這種情況絕對不會發生在現年四十二歲的金祥和三十八歲的曾善美身上。他們是中國最沉得住氣的一代人。 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人可以解決你的問題。解鈴就得系鈴人。你只能自己與自己對話,自己對自己哭泣,自己向自己傾訴。 在這裡我們又一次地強調了金祥曾善美天衣無縫的白天生活。他們的白天真的就是天衣無縫的。因為我們的人群中有著不少的金祥曾善美,所以,邏輯斷裂了,理論是形而上的,人類屢屢為短視所束縛。比如永遠解釋不清楚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就像狗永遠懷著疑問追咬自己的尾巴,而我們還在一旁無知地嘲笑狗。所以,時間是能夠倒流的,隱秘的空間是可以隨意建立的;果完全可以先於因,死也可以先於生。所以,天下發生的事情有許多是找不出答案的。比如那個混進丹麥王子的定婚宴會的老頑童,我們相信僅僅是他飛到丹麥去的機票錢,就足夠他飽吃幾頓雞鴨魚肉。一個人的胃容量能有多大?但他還是做了違背常識的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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