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二


  暮地大門開了,門裡頭人影一閃,一盆開水潑了過來。幸虧王臘狗身手敏捷,「嗖」地彈起身於躲到一邊。撲哧一聲門口泛起沖天灰霧,裡頭大門隨著就要關上,王臘狗兔於一般竄了進去。王臘狗老兵痞子,何等的人物,上去就擒住了潑水人的胳膊,不料背後涼風襲來,王臘狗暗叫不好,頭一歪,肩上挨了一棒。好在這一棒勁道不大,王臘狗回手一抓一拖,拿棒人就踉蹌著到了跟前。

  「狗雜種!」王臘狗占了主動,便騰出了口,罵道:「哪來的狗男女霸佔了我家的房子!」

  潑水的女人失聲叫道:「你是王臘狗嗎?」

  王臘狗說:「誰?你是誰?」

  女人歡喜得說話都結巴了:「點燈點燈,快!」

  燈一亮,麻臉皮女人攬著一個男孩出現在王臘狗面前,王臘狗噬噬倒抽涼氣,他真是沒想到麻女人有這種骨氣,只是看了夫婿一眼,就活活守寡十年。相形之下,倒是自己氣短,跑掉了又主動回來了。

  「奶奶呢?我奶奶呢?」王臘狗惱火地說。

  「她老人家去世了。」麻女人自然是理直氣壯的,況且她看見王臘狗只剩一隻眼睛,心裡暗暗高興,覺得這是她活守十年感動了天地鬼神得到的報答,如今他夫妻倆扯平了。王臘狗的惱火冷漠使麻臉女人強收起滿腔熱情,擺出了個不卑不亢的神態。

  她說:「奶奶在兩年前的正月間去世了,高夀七十八,無病無痛睡過去的。」

  王臘狗說:「留了話給我嗎?」

  「留了。讓你兒子告訴你!」

  這一下王臘狗嚇了好大一跳。他後退一步,目光粘在半人高的男孩身上無法挪開。

  麻女人推了推男孩,說:「撿娃,叫爸。」

  男孩倒聽話,眉頭疙瘩在一塊一百個不情願,嘴裡叫道:「爸。」

  王臘狗的臉忽地發燒了,他不答應不好,答應也不好。忽隆一下十歲的兒子站到面前,他心裡真正是五味翻騰了。兒子!他掂著「兒子」的份量,想:王臘狗原來還有個兒子!

  「媽的,」王臘狗朝麻女人說,「我餓了。我還沒吃夜飯哩。」說完這話,王臘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媳婦叫秋桃。

  「別慌,秋桃,先給我一口水喝。」

  麻女人一愣,哇嗚哭了,一邊哭一邊飛快為王臘狗倒茶水端板凳。

  王臘狗腰裡綁了幾條口袋,有只口袋專門是給奶奶捎的吃食,有洋糖發糕和燒雞。麻女人立刻切出兩碗在灶上熱了。一家三口人點著豆大的菜油燈,圍著桌子熱熱乎乎吃了。吃了幾口,撿娃就對王臘狗前嫌盡釋,趕前趕後地叫起「爸」來。

  睡覺的時候,秋桃從枕頭底下掏出剪刀扔在了一邊,又在燈前很費勁地解她那綁了幾層裹腳布的胸部和下身。王臘狗用自己帶回家的刺刀替秋桃利索地挑斷了布條條,兩口子就好了。

  沒幾天,丁家從武漢回到沔水鎮。楊安素見了王臘狗就呸呸直吐唾沫。楊安素老了,瘦得枯柴一般,穿得也不再是遍體綾羅綢緞,也就是個很普通的黃臉婆娘。王臘狗覺得世道真是變了,自己的老婆比楊安素好看幾倍。至少是肉乎乎的抱懷裡舒服。王臘狗決定,要殺丁宗望就把他老婆也一塊兒殺了。

  14

  剛解放有一陣子比較混亂,舊政權垮臺了,新政權沒有經驗,光忙著熟悉情況,建設領導班子。大街上就招招搖搖出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像賣藝的、算卦的、做媒的、強打惡要的商販、包攬訴訟的師爺、吃了不給錢的流氓、打賴架詐錢財的地痞。王臘狗就想借這亂勁偷偷摸去戳了丁宗望。

  麻臉秋桃不讓。

  秋桃有婦人之仁。說:「丁老爺是我們的大媒。」

  王臘狗說:「你以為他這媒做得蠻好?」

  秋桃不願往事重提。說:「自從我過門,就看見丁家一直幫我們,奶奶去世若不是他們幫一口棺材,奶奶就睡草席。」

  「丁家就是笑面虎!」王臘狗強烈的仇恨使他從不為丁家的笑容所動。

  秋桃說:「笑面虎就笑面虎吧。話要說起來也還是怪你王家人不爭氣,吃喝膘賭抽鴉片,金山銀山也空了,富裕是要勤扒苦作的。」

  「放狗屁!」王臘狗跺腳反駁道:「放狗屁!我流血流汗槍林彈雨打江山十年,不勤不苦?到頭來我落得了什麼?他丁家照樣吃魚吃肉,店鋪生意興隆。他家做了什麼?就會跑兵荒。」

  夫妻倆爭論得昏天黑地,觀點依然各不相同。最後王臘狗揍了老婆一通,才算平息了鬥嘴。

  王臘狗把磨刀石搬進屋裡,霍霍地磨他從部隊帶回的幾把大小不同的刺刀匕首。

  秋桃找了個去襄河洗衣服的藉口,把丈夫蠻不講理的殺人計劃透漏給了丁家。

  從此,丁宗望出門總是帶著三個人,一左一右一後,王臘狗暗中窺伺半個月,硬是沒法下手。有一天,三個人在一條小巷子裡堵住了王臘狗。是夜晚,王臘狗又喝了酒,雖一身武藝,三腳兩拳下來還是讓人扳過了胳膊,腰間掛的,懷裡揣的刺刀匕首一古腦被繳了去。三個人沒打王臘狗,只用他自己的匕首在他鼻尖上晃來晃去,說:「你聽好,王臘狗,放明白一點,如今解放了,是新社會,你要是再動殺人的念頭,我們就報告政府抓你坐大牢。只要丁家有人傷了一根毫毛,你兒子的小命就完了。聽清了沒有?」

  王臘狗的酒是早嚇醒了。聽了這一席話,梗著頸脖說:「老子當兵出身,好帶把刀玩玩。老子沒想殺人!誰想殺人誰家遭天火!」

  三個人說:「那就好。那就好。都是沔水鎮街上的人,說話不能瞎說的。」說罷,放了手,幾個縱身就不見了。

  王臘狗回到家裡,萬分頹唐,跪在奶奶的靈位前不肯起來。哭泣道:「天哪!我王家運氣就這麼差麼?我一輩子等一個機會就等不到麼?我果真就鬥他丁宗望不過麼?為什麼為什麼!」

  秋桃在一旁勸丈夫:「算了。命中有的終是有,命中無的莫強求。」

  「我不信命!」王臘狗吼道,「我不信!」

  一二八師師長王勁哉命多好,相面先生說他是標標準准的龜像,大貴大福的像,命中註定是個開國元勳。怎麼樣呢?還不是栽在一個叛徒手裡了。

  秋桃說:「不信命可以,不信世道變了不行啊!你在舊社會都沒能成功。現在新社會哪成得了。你看政府多厲害,那些街上的流氓地痞鬧了幾天,這不就在收斂了?我們一老一實種菜過日子吧!」

  王臘狗明知自己只有種菜了,但他就是死不了心。乾脆向丁宗望挑明瞭要和他打一架,並發誓說這一架之後,丁王兩家恩怨全消。從今後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再不發生任何瓜葛。

  丁宗望應了戰。他也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一勞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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