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王勁哉搖頭苦笑,軍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們國家的男人就是這種樣子,希望在哪裡呢?我在為誰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當我沒說。」丁宗望無法理解王勁哉,但他不願意惹他不愉快。丁宗望說:「王師長啊,您又沒有派人押著王臘狗,他一個人還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勁哉說,「他動了逃跑的念頭也不敢跑!三天之後非回到我面前不可,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給你一句預言如何?」

  丁宗望忙說:「請講請講。」

  王勁哉說:「你雖家道殷實,雖勤儉勳勞,雖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業。」

  「為什麼?」丁宗望到底年少氣盛,很是不服氣。

  「為什麼?憑你這個性格就保不住,況且時下外侮內戰,國家前途莫測,國不立,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話。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順當。」

  「好。那就記住我王勁哉今天的話吧。」

  丁宗望又覺心裡虛落落的,說:「斗膽請王師長指條路。」

  王勁哉爽快地說:「你就此留在軍中,抗日保國。你的家小日後必逢凶化吉。」

  原來是王勁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我還沒想到過要當兵呢。」丁宗望一笑,以為此事就算一筆帶過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臘狗回到駐地,手裡擰著一顆日本小鬼的人頭。王臘狗不是沒閃過要逃跑的念頭,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堅信王勁哉在他周圍布下了看不見的羅網,只要他逃,一粒子彈就會穿透他的心臟。王臘狗還年輕,大仇未報,奶奶還在日夜等待他,他決不能此刻就死。

  不過事實上王勁哉根本沒派人照看王臘狗。他對王臘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不著派人。

  王勁哉看也沒看人頭一眼,喚過狼狗叼了出去。

  「那麼,王臘狗,你的一條命就算保住了。」

  王臘狗「啪」地行軍禮,振作精神,說道:「謝師長大恩。」

  「不過,就這樣了事,也未免太簡單,軍中將士會對我心生不滿,說我姑息養奸。」

  王臘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氣叩頭。他又一次後悔,後悔自己沒趁機遠走高飛,又自投了羅網。

  王勁哉踢了王臘狗兩腳,說:「你好歹不分,認敵為友,賣身投靠,害死我同胞,這簡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該挖掉。好在你還認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師,那就留一隻眼吧。」

  馬上就上來兩個人,拉出王臘狗綁在樹幹上。王臘狗最後用完整的雙眼掃視了一周連天的茅草和耀眼的太陽,掃視了幾年前的那個血紅黃昏,他在這塊地方仰望著王勁哉的情景。他怕極了王勁哉,他還癡心妄想學習王勁哉,王勁哉是你能學到的麼——王臘狗!王臘狗在失去一隻眼睛的前一刻終於認輸了,懂人事了,明白人是有高低貴賤的了。他的眼中凸出一珠很大很圓的淚。

  一柄雪亮的匕首在王臘狗臉上飛快扭了一扭身子,一顆噙淚的眼珠「嗒」地掉在地上。王臘狗慘嚎一聲,就暈了過去。軍醫立即包紮了王臘狗的傷處。在擔架抬離師部時,王勁哉攔住擔架。他在王臘狗頭上撫摸了片刻,吩咐軍醫說:「好好照顧他。」

  一個月後,獨眼王臘狗出勤了,他被調到軍需處做副處長。王臘狗從此寡言少語,鋒芒全無,見了王勁哉就打顫。但他把所有的帳都算到了丁宗望身上。

  我一定要殺掉丁宗望,王臘狗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發誓。

  12

  王臘狗吃了這一次大虧,便長了許多智慧。他暫且把誓願深埋在心裡,一方面休養生息,一方面深謀遠慮。設想了將來復仇的種種方案。他再也不是毛頭小夥子,再也不會有前次的失誤前次的衝動。萬沒料到的是,第二次機會突然出現了。

  右眼瞎了才半年,王臘狗在襄河邊突然碰上了丁宗望。

  那是一個細雨迷蒙的中午,在一段荒無人煙的堤邊,王臘狗押著三船軍糧逆水緩行,丁宗望在岸邊正要爬上一葉孤舟,站在船尾朝河裡撒尿的王臘狗忽然和十步開外的丁宗望打了一個照面。兩人都驚呆了。

  憑王臘狗過去的機靈莽撞勁兒,只要掏出槍一梭子過去,簡單到只是舉手之勞,他的心願便了了。

  可王臘狗拔槍之際想到了許多問題:丁宗望怎麼在這裡?在這裡的背景是什麼?丁宗望一個闊少,如何孤身一人?真的只是一個或者附近有埋伏?丁宗望出現在一二八師地盤上,是否與王勁哉有關係,殺了他王勁哉會怎樣?

  就在王臘狗思緒紛紛的片刻間,船已走遠,丁宗望也返身消失在防波堤那邊。

  事情有時候非常複雜,節外生枝,有時候又非常簡單,一是一,二是二。丁宗望在一二八師客居了半年,王勁哉一再表示出希望丁宗望從軍的願望,丁宗望卻一直支支吾吾。有一天卻說出了一套「父母在,不遠遊」及「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話來。王勁哉冒火了,在丁宗望屁股上踢了一腳,說:「趕快滾蛋!別讓老子再見到你這土豪劣紳!」

  丁宗望對王勁哉的突然翻臉毫不意外,半年時間,他已經非常瞭解王勁哉的暴戾性格。他不怪王勁哉,所謂兵匪兵匪嘛,軍人就是匪氣十足的。丁宗望被王勁哉踢出門後就沒有回頭,一個人離開了一二八師,在龍家灣躲了一天,不見王勁哉派人追殺,心裡明白自己與王勁哉甚為默契:他只要自己滾蛋,自己也就靜悄悄滾了。於是,丁宗望就租了一條小木劃子,準備過河後再想辦法偷偷回家。這個時候,丁宗望是只孤雁,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沒人認識他是誰。這個時候,王臘狗若果斷地給丁宗望一槍,丁宗望就將永遠失蹤。永遠成為一個失蹤之謎,世上只有王臘狗一人掌握著這謎底。

  第二次機會就這麼過去了。事後王臘狗作了一番精心調查,調查結果使他倍覺悔恨。他寬慰自己第三次機會將很快來到的。誰知從此之後,一晃幾年他都不再有緣接近丁宗望,連聽都聽不到關於丁家的一絲一毫消息。

  這是一九四一年,抗日戰爭正打得艱苦卓絕。參戰各方的領袖及一些將領自然是高屋建緬,將敵友看得一清二楚,底下卻有許多糊塗兵,弄不清誰是誰非,忽兒與這支隊伍打又忽兒與那支隊伍打,在兵荒馬亂中疲於奔命,累得都差點不認識自己,許多希望許多夢想無形中就給撇在了一邊。王臘狗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除了明確知道「誓死不當亡國奴」之外,對於皇協軍,對於維持會的維持大隊,對於新四軍的遊擊隊以及土匪蘇振東,都鬧不清與自己所在的一二八師是什麼關係。王勁哉下令打他們,王臘狗們就去打,王勁哉下令與他們講和,王臘狗們就去講和。一來二去,王勁哉的人馬就有了三萬多人,編成了十個旅。卻是累壞了王臘狗。王臘狗在白廟、沙湖、彭場、通海口。胡家台等地來回打仗講和,講和打仗,一眨眼就是春去冬來,一眨眼又是冬盡春來,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並且過去得沒多大意思:一會兒打人家臉,一會兒又朝人家笑。小孩過家家一樣,真不知有什麼意思。

  一二八師有個旅長叫古鼎新,馭下不嚴,所部兩位團長的副官玩弄了民女,吃餐館老不給錢。王勁哉知道了,命令那兩個團長殺了各自副官,又命古旅長殺兩個團長,古旅長想到頭不就是殺自己了。他就沒殺團長,集合了官兵,聲淚俱下控訴了一番王勁哉的兇殘暴戾,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濫事殺戮,然後領兵叛離,投靠了日本酋木野板司令。

  古旅長控訴王勁哉的時候,王臘狗正在古部辦點公事,聽了古旅長的話,撫今追昔,深有同感。站在他身邊的程團長說:「王處長,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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