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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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臘狗對丁宗望動殺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仇恨醞釀了幾輩人,到王臘狗身上,就只差個火引子點燃。

  沔水鎮的人都知道王臘狗祖上是富過的。王臘狗的曾祖父王連舫當年是五龍盤踞沔水鎮的五龍之一。王連舫15歲就入了紅幫,拜把拈香喝雄雞血酒盟誓之後奔武當山學了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鎮就幹了一件驚天地位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奪了清廷皇糧。從此王連舫便成了沔水鎮的一個人物。王連舫開了一家鮮繭莊,別的繭莊只敢和浙江、江蘇的生意人來往,王連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發得很快。發了之後他又開了一家規模極大的商行,專門經銷英國亞細亞洋行的鐵錨牌、僧帽牌洋油。那時候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漢平原還不知電力何物,煤油燈正由城鎮朝鄉下流行。我國那時候還遠遠不能夠自產煤油,洋油便佔領了整個市場。王連舫晚年時已經富得流油,娶了三妻四妾,蓋了深宅大院。當王連舫擁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樂時,丁家的人則在寒風凜冽的大街上拱肩縮頭,舉著英美煙草公司的試吸香煙,苦苦請求行人免費試吸。那時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藥鋪一家廣貨店,兩個兒子做生意,其他兒子念書,好歹只算得上一戶小康人家。

  沒料到的是,香煙居然悄悄地在取代著旱煙和水煙。某一日,一個縴夫吸罷了家贈送的香煙之後,隨隨便便扔掉了煙頭。煙頭引燃了王家在襄河邊的油庫。這座容量為100噸的油庫燒紅了沔水鎮的整個天空。王連舫僵立在磯頭上,目不轉睛望著大火,當最後一縷火焰熄滅後,王連舫往後一倒,死了。

  輪到了王臘狗的祖父輩。這一輩有兄弟四個,一個嫡出,三個庶出。都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少爺,驟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數嫡出的王家雄最為柔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滿面走過街道的王家雄請到店子裡安慰。一來二去,王家雄就吸出了香煙癮。再過一時,嫌香煙癮不夠勁,又吸上了鴉片。三個庶出的兄弟見王家雄吸鴉片,咽不下這口氣。也拿家產出去吸鴉片,一個沒有進項的人家平添回支煙槍,一個宅院能吸幾年?那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的時候,煙土價格還算穩定,一兩雲土,三元銀洋,貴州黑是二元二。這就更像一把鈍刀,生生地慢慢地把個主家割死了。在賣掉宅院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著唯一的兒子逃出了家門,在沔水鎮附近的菜農手裡買了幾畝菜地和一同草屋躲了下來。王家不僅賣掉了宅院,後來還賣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弟整天躺在煙鋪上不起來,連煙泡上在煙槍上都等不及,就用開水吞服,最終毒死的毒死,餓死的餓死,屍首全用破席捲著拋到了野山崗裡。

  丁家卻發旺起來了,讀書的有一個在同治年間中了舉,丁家門庭裡豎起了舉人的鐵旗杆。做生意的財源茂盛,老刀牌香煙、哈德門及紅錫包香煙均是供不應求,風行江漢平原乃至更遠的地方。丁家讀書人勸生意人見好就收,於是,就沒有發展店鋪,而是拿錢去買田置地。這樣,王家雄的遺孀孤兒便淪為了丁家的佃戶。

  王臘狗的父親為丁家種了一輩子的菜,死於傷寒病。

  王臘狗的母親在生下王臘狗半年之後去給丁家當奶媽,專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三年的那個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裡頭淹死了。

  王臘狗的父親死母親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禮,給了王臘狗祖孫二人一筆生活費,還提議讓王臘狗和丁宗望一塊兒學武健身。

  沔水鎮的人都說丁家還蠻講仁義道德,勸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對眾人說:「好!」

  王家奶奶在送王臘狗去丁家學武時,將孫子擁在懷裡,說:「臘狗哇,你一定要好好學!一定要學得比丁宗望那小雜種好!丁家哄得住眾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們害死的。我們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鎮西瓜鎮綠豆湯。深秋時節沒人用井,你娘不會去井邊,是丁家害死的!」

  王臘狗記住了奶奶的話。王臘狗一天天長大記住了奶奶更多的話。王臘狗長得虎眉豹眼,和他曾祖父一個模樣,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喂他,讓他強壯。王臘狗果然拳腳功夫比丁宗望學得好。王臘狗一運氣可以捏碎一塊寸厚的捕竹,丁宗望運氣只能捏破捕竹。師傅還是偏愛丁宗望,訓斥王臘狗剛猛有餘,陰柔不足。王臘狗知道師傅師娘是丁家養著供著的,他不怪他們,他只恨丁宗望。

  每當練完了武功,王臘狗要去挑大糞挑白菜的時候,他就暗暗對著在花園裡讀詩書的丁宗望發誓:我要殺了你!

  2

  沔水鎮城南住著一姓楊的大戶人家,老爺與丁宗望的父親先後中舉,有個寶貝女兒名叫楊安素。安素小姐從小性格活潑,能說會道。加上時代已是民國,新思潮如雨後春筍到處萌芽,安素小姐就放了腳,上了學堂讀了書。

  王臘狗上午挑菜送丁家,遇上安素小姐放午學;從丁家吃了午飯出來,又遇安素小姐去上下午的學。大約有二年的光景,王臘狗和安素小姐在一條穿過桑樹林子的黃泥小路上天天相遇。王臘狗是個英俊小夥子,學武功學得氣字軒昂,他奶奶又給他裡裡外外穿得乾淨整潔,雖說是下人,也是個沔水鎮少有的一等一的下人,許多有錢人家的少爺還不及他一半的人材。安素小姐並不厭惡王臘狗,開始是朝他笑笑,後來還和他打個招呼,說:「臘狗,武功學得到家了嗎?」或者說:「臘狗,你真有力氣哩。」

  王臘狗回家就把這些情形複述給奶奶聽。奶奶說:「千金小姐愛上漂亮小夥可是自古就有的事。」

  奶奶的話使王臘狗展開了想像的翅膀,自以為安素小姐對自己是有情義的。

  安素小姐哪裡知道自己的新潮思想新潮言行會讓一個下人想入非非呢?她早就喜歡上了丁家少爺丁宗望。丁宗望方頭大耳,嘴,唇厚闊,不算漂亮卻穩重憨實,書念得好,又一身武功。安素小姐沒有哪一處不滿意丁宗望的。

  楊家一來提親,丁家就欣然允諾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都是正當年。訂下婚事不久,擇了個黃道吉日就成了親。

  丁宗望娶楊安素在沔水鎮是一段人見人誇的好姻緣,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對王臘狗卻是一記晴空霹靂,他私心裡認定安素小姐是迫于錢勢,無可奈何出嫁的。她到底違背不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到底拒絕不了少奶奶位置的誘惑。王臘狗不怨安素小姐,女人嘛。他恨丁宗望。

  丁宗望成親的那一天,王臘狗的眼珠子都瞪綠了。丁宗望沒有把王臘狗當下人,讓他在廚房喝喜酒;而把他當作師弟在堂屋大廳裡坐了正席。

  一端起酒杯,王臘狗眼前盡晃動著那條桑樹林子的黃泥小路,晃動著安素小姐朝他微笑的笑靨。喜酒吃到一半玉臘狗裝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哢嚓一聲就剁掉了左手的小指頭。

  「好!」奶奶說,七十二歲的王家奶奶將拐杖在地上亂戳。

  王臘狗將自己的血抹進酒碗裡,一口氣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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