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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黃新蕾一直沒有參與放風箏。在江灘上買風箏的時候,她就從小攤販那裡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啟發。黃新蕾撇下丈夫和兒子,對江灘上的小攤販展開了調查研究,收穫很大。黃新蕾興奮地告訴卞容大:風箏可以作為教輔資料與手工勞動課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隻風箏的成本只要五毛錢,而搭配在課本裡出售,至少也可以定價五塊錢。如果自己組織人工生產,僅僅提供製作風箏的原材料,裝配程序留給孩子自己動手,成本還可以降低。這是手工勞動,就是應該讓孩子們自己動手去做的呀!你想想,會有家長拒絕多花這五塊錢嗎?絕對不會!手工製作原料與手工勞動課本一起買回去,該是多麼方便啊,如果分開購買,家長所付出的金錢和精力,肯定超過五塊錢!這真是一舉多得的絕妙創意,可以為圖批中心帶來多少利潤啊!你再想想,我們有多少學校?我們有多少人口?我們有多少生源啊!黃新蕾說:「今天出來果然收穫不小!孩子他爸,謝謝你!」

  卞容大避開了妻子熱切的目光,生澀地說:「有什麼可謝的。」

  卞容大應和不了妻子。一時間他實在轉不過這個彎來。是的,今天出來收穫很大,非常開心,小小的風箏把他帶進了一個沉醉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與利潤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都沒有,妻子!

  黃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態惹惱了,她說:「又怎麼啦?簡直莫名其妙!」

  黃新蕾氣憤地將下巴頦一揚,拽起兒子的手,母子倆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獨自落在後面,忍氣吞聲地跟著。童話散文被真實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實上,卞容大很久都沒有再寫這一類的散文了,他知道這輩子再也寫不出什麼散文來了。

  2000年到來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亂。人類很有趣,總是喜歡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亂。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高興壞了,它們拿出大幅版面,讓一種人歡呼新世紀的到來,又讓另一種人嚴肅地反駁新世紀理論:2000年還不是新世紀,2001年才是新世紀,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啊!玻璃吹制協會也亂成了一團,大家在辦公室裡高聲爭論,兩派都揮舞報紙,聲嘶力竭。因為這牽涉到了玻璃吹制協會是否舉行慶祝活動,以及慶祝活動的規模有多大的問題。辦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靜,連數字本身都是人為規定的,新世紀不新世紀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呢?到時候怎麼慶祝,隨著上面的傾向和規模來就是了。

  然而然而,這個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還是波動了。一個人為的數字,2000,一個被他認為是扯淡的東西,不知怎麼搞的,還是悄悄地觸動了他。午飯之後,卞容大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看報紙,滿紙的2000跳動起來。我的天哪,紀年真的要開始一種新的寫法了?卞容大生於20世紀,長於20世紀,怎麼著?寫習慣了的「一九幾幾」真的要過去了?卞容大惆悵地放下報紙,隨手翻了翻正在進行冬曬的幾隻箱子,發現了他中學時代收藏起來的一隻醫藥盒子。這是從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種正方形藥盒,天藍色的字,白紙已經發黃。

  盒子打開,湧出一股陳年往事的味道。盒子裡頭有幾張老郵票,梅蘭芳什麼的,但是品相不好。還有一隻鐵皮哨子,是學工學農又學軍的初中時代留下的,來自於軍營的一隻真正的軍隊哨子。一顆他的智齒,上面有牙垢,頑石一樣難看。還有兩支炭棒筆,這是從大號的廢舊電池裡頭磨出來的,是他少年頑劣的明證:在電影院的公共廁所裡的木板隔斷上,胡寫亂畫,畫一個橢圓形的圈,四周再畫上黑茸茸的毛,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親為他製作的牙套,不知怎麼也收藏在裡頭了。牙套已經變成一團滿是銅銹的亂麻,看上去細弱無力,腐朽敗落,真不知道當年它怎麼就能夠給卞容大造成那麼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裡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輩子!

  卞容大拿著盒子,看著看著,在溫暖的太陽下面打了一個盹兒。從一個盹兒中驀然醒來,卞容大的頭腦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進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慣有的冷靜,踏上自行車,來到了單位。卞容大告訴門房劉老頭,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讓劉老頭鎖好大門去餐館喝個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塊錢,急切地支開了劉老頭。然後,卞容大間諜一樣閃進自己的辦公室,關好了門窗,放下了窗簾。在昏暗與隱秘的單獨空間裡,卞容大重溫了少年時代的胡鬧。他用炭棒筆劃了女性的器官,現在的畫,就很真實和形象了。他還模仿小說《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宮圖。春宮圖上面的女人,健康,豐腴,腳蹺得老高,是一個活潑的女人。

  卞容大將自己的雙手插進褲口袋,搖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種沒有名堂的小調: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這句小調,是他去東北出差,在民間聽二人轉聽來的,此前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會哼哼了。他媽的,正經的東西,想學都學不會;不正經的東西,不學就會了。人啊人,人這個狗東西!最後,卞容大拿起鐵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嚨灌滿了鐵銹味。少年時候也曾經想當軍官,想當交通警察,口裡銜著銀色的鐵皮哨子,沖誰吹誰就得聽話。卞容大有節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氣隨著就上來了,他來回地走著正步,一直走到覺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靜到來了,宇宙空曠無垠,星星向各處飛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辦公室。卞容大頹然倒在自己的辦公椅裡,雙手反枕腦後,兩腿交叉,架在辦公桌上。直到劉老頭試探地敲響辦公室的房門:「卞主任,卞主任!時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沒有?」

  知道了!卞容大說。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種小官僚的腔調。該死!卞容大一邊自嘲一邊拿下雙腿,忽然,他覺得自己臉上有蟻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淚。一滴冰冷的淚。

  玻璃吹制協會被解散的消息,還是先一步被黃新蕾獲知了。這天早晨,黃新蕾遲遲不肯出門上班。當卞容大整裝待發了,黃新蕾在他身後清醒地發問:「你去哪裡?」

  卞容大頓時被釘在了說謊的恥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黃新蕾說:「這是不是意味著你現在其實沒有工作了?」

  「可以這麼理解。」

  「那你現在去哪裡找工作?」

  「我去新世紀飯店。那裡有一家法國化妝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員。」

  這個沉著的女人再也無法控制地發出了跑調的尖聲:「化妝品?你?」

  卞容大不再說話。對化妝品從來沒有感覺的卞容大與化妝品聯繫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說假話了。但是,他也不想詳細解釋還沒有結果的事情。這麼多日子了!卞容大失敗地應聘過多種工作了!這個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釋他的失敗!

  黃新蕾抓著胸口,深呼吸,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儘量平和地說:「你今天能不能把實話告訴我?」

  卞容大說:「不存在實話不實話的問題。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必須走了。」

  黃新蕾說:「現在你肯定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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