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有了快感你就喊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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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鞋女人慌張極了,攥著鈔票,想不要又捨不得,她說:「先生,你是不是還要其他服務?」 「不!」卞容大磊落地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覆。卞容大說:「就是請你的陔子吃一次麥當勞。我也有孩子。我希望你孩子在他們的童年時光裡,能夠獲得一次他們渴望的快樂。」 擦鞋女人撲通就給卞容大跪下了,再抬起頭來,淚如湧泉。 卞容大趕緊制止了擦鞋女人。擦鞋女人也明白事理。飛快地恢復了原狀。疑惑不解的行人看了他們一會兒,沒見怎麼樣,便離開了。擦鞋女人熱情慷慨地向卞容大保證:一、一定用他的錢讓孩子們吃一頓麥當勞;二、以後再遇上了卞容大,免費為他擦鞋;三、她丈夫是個泥瓦匠,但是現在也做證件的生意,他們願意以成本價為卞容大提供各種證件。 新的話題順理成章地冒出來了。「證件怎麼個做法?」卞容大饒有興致地問,他覺得他跟著這個擦鞋女人,走進了這個城市的小巷深處,那種沒有路燈的真實的深處。擦鞋女人已經對卞容大推心置腹了。她說:「隨便你要什麼證件,我丈夫都可以給你做出來,絕對和真的一樣使用。大哥啊,現在改革開放,政府號召大家自謀生路,可是又不給人開證件,這是政府太忙了,顧不過來,我們就幫政府一個忙吧。大哥,你相信不相信? 卞容大說:「你認為我需要備哪些證件呢?」 擦鞋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牙齒又開始閃爍。轉而,她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卞容大的問題。女人建議卞容大辦一個身份證,辦一個學歷證明,或者清華,或者北大,至少辦成研究生,她丈夫會考慮到卞容大的年紀,把畢業時間寫早早的,電腦資料上都沒有,人們沒有辦法查對。女人半恭維半開玩笑道:「我看你應該辦個博士,你說話的水平,做人的教養,一看就像博士。」 「呵!」卞容大說,卞容大再次地大笑了。擦鞋女人也笑。她笑著說:「再就是結婚證和離婚證了,你可以根據自己需要挑選。」 卞容大又忍不住笑了,擦鞋女人居然還有點小幽默呢。 好了。說夠了。也說透了。卞容大站了起來,付擦鞋的錢。擦鞋女人推了推,還是收了,從腰裡摸出一張名片給了卞容大,名片上印著她丈夫的呼機。他們點點頭,表示了再見。擦鞋女人就拎起她的擦鞋箱,挨著屋簷,低著睛眼,走開去了。 卞容大很快就登上了公共汽車,回家。他安靜地坐著,神態安詳,與所有的乘客和睦相處,大家帶有一種陌生的默契,暫時性地休戚與共。就算這種臨時的集體主義精神,也讓卞容大感到親切和安全。 卞容大來到集賢巷之前的焦躁和緊張,已經沒有了。父親也遠離了。原來,和陌生人相處多好啊,和陌生人說話多好啊!別看擦鞋女人是一個鄉下女人,沒有多少文化,可是她保持了天然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樸素的真理還保留在她心裡。而且,這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天生就懂得她與男人的關係和位置。什麼樣的關係是什麼樣的位置,她靠本能就可以做到,好比羅納爾多,當足球飛過來的時候,他動若脫兔,會恰好出現在最佳的射門位置上,人們常常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幹什麼,他就起腳了,因為他不是規範的,不是被教練訓練出來的,他的跑位在理論上也許還是空白的一頁,一切都是天生的! 也正如天才球星寥若晨星一樣,天生的女人也寥若晨星,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是被教育被培養被文化出來的,她們能夠懂得大的原則和規範,就行了。天生的女人是妖精,她們隱藏在各種不同的外形和身份之中。對於他們,男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夠偶爾遇上一次,也就非常愉快了。卞容大今天就非常愉快。這一天以沉重開始,卻以輕鬆愉快結束,當然要感謝擦鞋女人。卞容大沉默了多久了!卞容大多久沒有與人輕鬆愉快地交談了! 最後,卞容大還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過去他一直非常看重的血緣關係,其實就是一種簡單的物種傳承關係。直系的血緣關係,是擺脫不了干係的,是有義務和責任的。然而,他們之間可以是親人,也可以不是親人。卞師傅和卞容大,他們不親,真的不親,不要自欺欺人了。親人不一定是有血緣關係的人。親人應該是那種彼此貼心貼肺,互相十指相連的人,他們不受義務和責任的約束,他們為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愛! 公共汽車就要到站了。卞容大在夜行的公共汽車上,正視了自己從前不敢正視的一個重大問題,心裡的一塊石頭砰然落地,他仿佛聽見了石頭砰然落地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利索了。車窗開著,尖利的秋風刮著卞容大的臉,他的臉冷冷的,鐵青的鬍子在暗中生長。卞容大四十一歲了。這個歲數的男人應該果決,冷靜和坦然了。卞容大可以回家了,並且還可以在回家以後,正常地與黃新蕾噓寒問暖,也可以輔導兒子的功課了——該幹什麼幹什麼,無論處於什麼狀態,都應該進得去出得來,這就是男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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