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五


  調查,取證,分析,研究,我請教于賈方,一次一次模擬庭審的法庭辯論一節,這是關鍵的一節,要用事實,依據法律駁倒原告及對方律師,讓法官和陪審團信服你。

  賈方快迅地提問,我則流利地答辯。

  賈方說:「被告辯護人的辯護詞強調了某些細節,如口對口吸痰等等,這在一般人是很能被打動的,但我們應該冷靜地看待這個問題,即這是醫生份內的事。而被告的嚴重失職才是可怕的,她該做剖腹產而沒做,致使母子雙亡,難道這不是鐵的事實嗎?」

  我說:「該不該做剖腹產是事後的分析,而事前在沒有上級醫生的同意下,想到這個念頭都是有冒險精神的。刑法玩忽職守罪這一條沒有說有冒險精神的人就是玩忽職守。況且劍輝當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做手術,她在短暫的時間裡請來了內科醫生和麻醉師,同時讓我接通科主任或者院長家的電話。」

  我出示三份書面證明:內科醫生的,沈麻醉師和總機小吳的。

  我說:「現在大家已經清楚地知道,科主任家電話通了沒人接,而院長家的電話線讓老鼠咬斷了。耽誤時機的不是被告。」

  賈方說:「被告不下病危通知,不留陪伴難道不是玩忽職守的表現?」

  「當時的病人只不過是個來生孩子的孕婦。她本人和家屬都再三否認有其它病史。她入院時的門診診斷僅僅是『上感』和過期妊娠。試問,感冒需要下病危通知留下陪伴嗎?」

  賈方說:「這純粹是詭辯!如果被告僅認為死者是感冒,為什麼讓她住進搶救室?」

  「問得好!正是因為被告有高度的責任感。這樣做是想有備無患。」

  賈方說:「那怎麼解釋死亡?被告一口咬定死者有心臟隱疾。而其它科室,如門診婦產科,內科和放射科均無此診斷。死者身體一向壯實,被告這不是心懷鬼胎,信口雌黃嗎?她如果沒有玩忽職守,感到罪責難逃,何以編造藉口,推諉責任?」

  我說:「是的,死亡是事實。死因究竟在哪裡?被告究竟是不是信口雌黃?也得要事實來回答。那麼,法官,我在這裡再次請求屍體解剖,讓科學作出證明。為什麼原告始終不同意屍體解剖?從感情上我理解死者家屬的心情,但現在問題上升到法律了,應該進行屍解。」

  「如果屍體解剖沒有隱疾怎麼辦?」

  「是的。這也是我們必須考慮到的一點。眾所周知,現代醫療診斷水平還不能探索出所有猝死的原因。被告提出屍體解剖正是她認真探索的舉動。海曼是大家都知道的第一流排球健將,身體看上去棒極了,可也是猝死。沒有誰控告搶救海曼的醫生是玩忽職守!癌症,愛滋病等許多疾病我們還沒攻克,這是因為我們醫生玩忽職守嗎?」

  「妙極了!」賈方禁不住喝彩。鼓勵我往下辯論。

  賈方說:「我們還不需要你引伸那麼遠。我們要注意的是被告為何要事後塗改病歷?」

  我說:「她是事前塗改的。她認為要鄭重一些。」

  「誰相信一般情況下一個有潔癖的醫生會使用橡皮?」

  「信不信由你。事實上被告一直習慣使用橡皮。當班護士拒絕作證是因為她至今還在害怕,害怕牽連。我可以作證。科室其他同事都可以作證。」

  賈方說:「按醫院工作條例第五則規定:醫生當班時不得私自留朋友住宿。請問,你怎麼公然住在值班室?並且你和被告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我說:「按醫院工作條例第八則規定:提倡年資淺的年輕醫生二十四小時值班制。我是按這條做的。我是以醫生而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值班的。我有處理病人的病程記錄,我參加了臨床的搶救。這個需要證明和證人嗎?」

  賈方說:「被告不顧危重病人,提前睡覺了,這是事實,被告都供認不諱。」

  我說:「被告尊重的是事實,她承認她提前五分鐘進了值班室。不錯,規定是十二點整睡覺。並不是十二點整才能進值班室。被告進了值班室,稍事整理自己,比如洗臉刷牙,再整理一下床鋪,這個過程花五分鐘不為多吧?那麼被告恰好是十二點整上床睡覺的,她沒有一點錯!」

  「好!」賈方說。

  我說:「至於民憤大的問題在沒有讓群眾知道事實真相以前是一句空洞的話。我已經調查過了,死者家屬在省市婦聯等組織是找了熟人關係的,我有證據也有姓名,但我不願為難那些同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在今天之前他們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通過了今天的庭審,情形就該不同,我想問問在座諸位,被告有罪嗎?」

  「太精彩了!你可以做個好律師!」賈方說。

  我們緊緊地握著手。我希望從他那裡得到強大的力量,不要讓我一到真正的法庭就感到自己蒼白無力。

  一輛黑色小汽車駛進法院,原告的律師到了。一男一女,男的鬢髮斑白,清瘦板直;女的明眸皓齒,鋒芒初露。他們穿著同樣顏色的西服,白襯衣,條紋領帶,夾著公文包。二位律師邁著勝利的步伐經過我的身邊。

  是公開開庭,來的人很多。我在人群中搜尋到了幾個活躍的敏捷的年輕人,我過去問其中一個:「同志,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報社記者嗎?」對方說:「是的。可您——」我說:「是法院邀請來的還是?」對方說:「被告辯護人邀請的,請問您是?」我很高興。我說:「謝謝您,我很高興。」

  警車淒厲的叫聲突然響了。院子裡的人一下子靜了下來,引頸翹望著法院大門。

  囚車緩緩開進院子,停了。法警打開鐵門,兩個女法警扶著劍輝跳下車。劍輝比我上次看見時更糟糕。臉浮腫得更厲害,完全是菜色。驟然見到陽光使她緊緊閉住眼睛,白色的眼屎被擠在眼角。她的雙手戴著手銬。手指粗糙不堪,指甲裡塞滿黑色污垢,木頭棍一樣僵硬著。這是一雙金手呵,它曾是那麼修長柔滑。劍輝曾舉著她的雙手,讓大家看,科主任說:「在這雙金手裡,娃娃們像不盡長江滾滾來。」

  李護士長哭出了聲,引得許多人都抽泣起來。我拼命忍著不動感情。記住!不要動感情,不要激動!

  開庭鈴聲響了。我不動聲色走向法庭,可每一步還是千斤重。

  一九九〇年十月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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