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劍輝冷冷地站起來,說:「少無聊吧。」說完走了。李護士長說:「誰敢和我打賭,她不對勁。」

  誰也沒應聲。我想是該找劍輝談談心了。

  難得一個星期天,我和劍輝都輪到休息。更難得老楚出差了。我說劍輝,我想到你家玩玩。

  劍輝說:「太歡迎了,單身漢,來幫幫我。」

  為了回避老楚,我有三年多沒進他們的家門。

  我去得老早,在路上買了幾根油條。劍輝從來就是一個睡懶覺的傢伙。住單身宿舍時,休息日的早點總是我買。我習慣早睡早起,喜歡把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清清爽爽。劍輝恰恰相反。並不是說她不喜歡優美舒適的環境,而是她只願意享受不願意動手。她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她母親留過洋,是夜上海社交場上一位最具魅力的夫人。劍輝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三十五歲才生她。對那位夫人來說,美貌和享樂是人生最重要的。儘管劍輝一天小姐也沒有做過,儘管她討厭她母親的做派,但她的闊小姐味濃得不得了。當今之世,男人恐怕沒有誰願娶一位「小姐」。老楚不可能從骨子裡瞭解劍輝,兩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會瞭解對方的。為什麼聰明的男人往往有眼無珠?

  我敲了門。是小丫的聲音:「誰呀?」

  「我。」我說,「小丫,捏住你媽媽的鼻子,她就醒了。」

  門開了。小丫穿著內衣內褲,哆哆嗦嗦,赤腳站在一隻方凳上扭著開鎖。

  劍輝買菜去了。她居然能起這麼早?

  「你爸爸出差去哪兒了?」

  小丫說:「我當然知道。去廣州了。還要去香港。去一個半月。」

  劍輝只說老楚出差了,沒說一個半月。我們一個月後就要參加市里的統考。全市的工農兵大學生統一考核,通過了承認大專文憑,否則重新上學回爐。這次考核可不比以往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試,以往是施加壓力,這次是動真格的:淘汰。老楚不在家,這就意味著一切家務瑣事全落在劍輝一個人身上了。看來還真得幫幫她。

  眼下是冬春換季的時候了。長沙發上摞著新做好的薄被子,另一堆是髒被面被裡床單和衣服。地上東一雙西一雙沾滿泥水的套鞋。家具上蒙著一層灰。

  小丫說:「阿姨你自己吃油條喝牛奶吧。牛奶在保溫瓶裡,媽媽早上煮好了的。請喝吧。」

  小丫講話的神態簡直就是劍輝的翻版。雪白的牙,鮮嫩的唇,眼瞼似睜非睜。你注視這雙眸子你就會有些微的眩暈感。

  小丫一邊穿衣服一邊告訴我:「媽媽昨天晚上和人吵架了。我們去洗澡,排了一個小時的隊,進去洗了一會兒水就涼了。我打了個噴嚏,媽媽就朝收票的阿姨發火,阿姨罵髒話,媽媽氣瘋了——」

  劍輝進門聽見了她女兒的話,說:「有個小姑娘,她的嘴巴長;她的嘴,可以伸到長江去喝水。」

  「媽媽的嘴喝長江的水!」

  母女倆抱在一起,嚷嚷鬧鬧。

  我說劍輝我能幫你幹點什麼嗎?

  劍輝說:「你替我帶著小丫就夠了,其它不用你管。」

  小丫不僅僅喝兩百毫升鮮牛奶,還須喝五毫升魚肝油。五毫升用什麼量?劍輝說魚肝油瓶子上拴了根吸管,用前請用酒精消消毒。

  小丫不吃油條,要吃餡餅,要吃香菜瘦肉餡的。我到哪去弄這麼金貴的東西呢?劍輝在衛生間說:「電飯堡裡有,早晨趕早做好的,你也吃吧,你們倆吃個夠。」

  是什麼逼得劍輝學會做餡餅了,真了不起!

  劍輝摩挲著手跑過來說:「小丫,媽媽餓昏了!」小丫塞了個餡餅往劍輝嘴裡,劍輝銜著餅跑開了。三月的天氣,水還涼著,劍輝只穿了件羊毛衫,高高挽起袖子,紮著圍裙赤著腳,頭髮挽了兩圈,用筷子別在頭頂上。衛生間裡洗衣機嗡嗡響,劍輝一邊洗衣服,一邊刷套鞋洗痰盂。

  「他媽的!我一定要換個全自動洗衣機,我擰不動。」

  我沒搭腔。

  我說:「你複習得怎麼樣了?」

  「複習?哪有時間。」

  「今天我們擬個複習提綱吧。」

  「今天不行,看我忙的。」

  「少忙點不行?」

  「笑話。」

  鬧鐘突然響了,嚇我一跳。小丫噘起嘴說:「我吃水果的時間到了。阿姨,請你給我削個蘋果。」

  劍輝在陽臺上曬衣服,她的聲音幾乎和鬧鐘同時響起:

  「喂,給小丫削個蘋果。」

  劍輝提了個大拖把,胳膊上搭條抹布。說:「我們今天吃魚,我買了三條活鯽魚,一條八兩多,六塊五一斤。」

  我說:「何必為我破費。」

  「哪是為你,為小丫,每週我都要讓她吃一兩次鮮魚。」她跪在地上抹床架、桌子腿什麼的。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提到過老楚。

  「劍輝,重活可以留給老楚幹嘛。」

  劍輝「嗤」了一聲。

  小丫說:「爸爸忙,爸爸當系主任了。」

  原來如此,可喜可賀。

  劍輝又「嗤」了一聲。突然,劍輝站住了。「糟!」她說:「沒醬油了。小丫打破了醬油瓶子,沒瓶子換不來醬油,我得去找一個熟人。」

  我看了看鐘:十一點半了。

  她連忙套上襪子,蹬上皮鞋,扯下頭髮上的筷子,胡亂刷了刷頭髮,穿上一件呢外套,揣上錢,旋風一樣出了門。

  「我要大便。」小丫說。

  我帶小丫到衛生間。洗衣機裡還泡著滿滿一桶髒物,這一洗到了什麼時辰?我原以為我一來,劍輝就會懶懶地往沙發上一靠,我們便聊起來,談她的家庭生活,談她的心事,談我們的考核,談科室的種種事情,指點江山,長歎短籲。誰知鬥轉星移,往日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劍輝成了一個真正的生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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