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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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滾進鬢髮裡。我被她感動了,明知她說的是胡話,還是連連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劍輝生了個女孩。謝天謝地,母女平安。劍輝讓護士反復抱孩子給她看。最後一次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勁,突然搶去了嬰兒。嬰兒剛過秤,赤身露體的哇嗚哭呢。我氣惱地奪回嬰兒讓護士趕快作常規護理,吼了劍輝一句:「太不像話了!」 劍輝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厚著臉皮朝我慚笑。她可是從來沒有這麼寬容過的。 同事們都來看劍輝母女。她對大家說:「看我女兒多漂亮!你們老實說你們見過這麼帥的小姑娘嗎?」 大家紛紛說:「老實說我們從沒見過這麼帥的小姑娘。」 劍輝一點都聽不出同事們明顯的善意戲謔。萬分得意地目隨她女兒進入嬰兒室。這剛出生的小姑娘哭個不停,紫紅臉膛,額頭堆滿皺紋,頭髮上沾著厚厚的胎脂。 「瞧她,你們瞧我女兒一出世就哇啦哇啦唱個不停。」劍輝說。 劍輝變了。 產假之後,劍輝來上班,好一個體態豐滿的少婦呵! 她一上班,立刻獲得了病人及家屬眾口一詞的好評。她不再和病人發生任何爭吵。她耐心,周到,有求必應,百問不厭。嬰兒室有哄不好的嬰兒就讓劍輝去,她一接觸嬰兒就會出現奇跡:嬰兒不哭了。乖乖地肯吃奶了。 在產房,再也沒聽見劍輝高嗓門說話。她細聲細氣告訴產婦們嬰兒怎樣分娩出來,在什麼時候有什麼感覺需用多大的力。她接生的各項指標完好率直線上升,一面小紅旗一直插在她的名字下。全市婦產科系統舉行了一次「怎樣保護產婦的會陰」現場觀摩會,劍輝作了十分成功的表演。許多產婦寧可自費也到我們院來請劍輝接生。 劍輝「金手」的名聲愈發響亮了。 但在別的方面,劍輝還是那樣不懂為人處世。 有次接生,助產士遞過一個產包,劍輝打開一看,缺縫合的彎針,她二話不說,卷起產包扔到助產士懷裡。 「換一個!」 換了一個,打開檢查,側切剪的螺絲是松的,她卷起產包又扔,沒鼻子沒眼地扔,助產士根本沒留神,刀鉗針剪彎盤敷料撒了一地。 「再拿一個!」 助產士老大不情願。劍輝厲聲說:「磨蹭什麼?快點!」 科主任聞聲進來,問:「李大夫,怎麼回事?」 劍輝說:「怎麼回事!娃娃都露頭了,產包不合格,助產士也慢慢吞吞的,這怎麼行呢?」 接完生,助產士到處跟人嘀咕:「這人才是不得了,派頭大得像她是什麼似的。針和剪她根本用不上,可還連甩幾個包。吆三喝四,像誰是她的傭人。」 劍輝也不管人家有沒有意見,抓起電話就找院辦,告了供應室一狀。她說:「一連三個包都不齊全,供應室太不負責了,不出事則已,出了事誰的帳?」 院長全院點名批評供應室,扣除全年獎金。 供應室的全體人員氣得嗷嗷叫,罵劍輝告陰狀不得好死,發誓要報復,要姓李的等著瞧。 全院都知道供應室恨透了婦產科李劍輝,偏她自己早就忘了這事,居然還大大咧咧抱個儲槽去供應室換,人家一見她就轉身給了個背脊。 「喂,換個儲槽。」 「沒有。」 「消毒架上不是嗎?」 「是也不能換給你,怕沒消毒合格,用了死人!」 劍輝這才恍然大悟。 她問我:「供應室恨死我了,是嗎?」 我說:「是的。明白了就好,不要再去惹她們。」 「我惹她們什麼了?就為那幾個破包?」 「當然。你不應該告訴院辦的。」 「你也這麼說?不告訴院辦告訴誰?誰治得了她們?恨吧,我不在乎。」 劍輝給女兒取名叫楚小丫。意思為「醜小鴨」。湖北話裡「楚」的發音就是「醜」。科裡同事就「醜小丫醜小丫地喚。 劍輝說:「我們純粹是自謙。」 的確,小丫不僅不醜,而且有著天鵝般高貴優雅的姿容。在嬰兒時期,她就初露端倪,隨著日月的更替,她一天比一天驚人地展示出美麗。她發揚了劍輝的皮膚優勢,另外創造了自己的嬌媚之處,如酒窩和長眉。一個女孩若長成老楚的面孔那就太粗了,幸而小丫一點都不像老楚。 在我們院的托兒所裡,小丫是「所花」。不論誰到托兒所,都不免在小丫面前多停留一會兒。劍輝對自己的女兒更是著迷,常常凝神地望著她,一望就忘掉了時間。到了餵奶的時刻,用不著誰提醒,她箭一般射向托兒所。抱起小丫,三十分鐘刷地就過去了。經常得阿姨提醒說李大夫,時間都過了。劍輝這才放下小丫,一走三回頭。 這天,科主任在院辦開了會回來,傳達會議精神,說是領導專門談了婦產科的工作紀律問題。有很多同志向上反映劍輝大夫餵奶時間常常超過半小時,以至於別的科室公開叫嚷學她的樣。所以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院辦決定——科主任對劍輝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說:「決定扣除李大夫一個季度獎金。對不起,院辦一再重申要公開傳達不要私下談話了事。」 劍輝說:「這是事實,扣吧,我沒意見。」 我說:「准是供應室那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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