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是我們拼死拼活回城裡來的。劍輝和我下放在一個生產隊。我們同兩個男知青一塊住在一間屋裡。屋裡隔成房間的土坯牆只有人高。夜裡我們老是不敢在盆裡痛快淋漓的撒尿。劍輝總在嘮叨:沖著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們倆都上了大學,都成了當時最走運的工農兵大學生。有一段時光我們滿足得忘乎所以,對誰都滿臉笑容,人人喜歡我們,我們喜歡人人。可近幾年,劍輝越來越懷念農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車上挨擠了,騎自行車闖紅燈被罰款了,逛商店逛累了,買雞蛋排隊排煩了,科裡醫護人員勾心鬥角了,她就一個勁冷笑,說城市真是鍋大雜燴。

  去年開始實行假日制,劍輝頭一個請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農村度過,要帶她的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個故鄉。」

  劍輝對小丫說:媽媽生活過的鄉村,是一座綠樹環繞,小河長流的村莊。清早可以看見紅紅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漸漸變成了金色的,然後又慢慢降落下來,鑽進了地平線。

  兩歲的小姑娘,懂什麼地平線?劍輝卻不管,繼續對小丫描繪鄉村的空氣多麼純淨,水多麼甜美,人多麼質樸,風俗多麼有趣,黃昏時回村的老牛多麼可愛。小丫似懂非懂,弄得神魂顛倒。結果領導因工作緊張沒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鬧了一頓還病了幾天。

  劍輝對待大人就像對小孩子一樣喜歡的就親熱,不喜歡的就不理睬,對待小孩卻像對大人一樣非常認真地談話,正經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錯了就誠懇地認錯,答應了什麼就不借血本地踐諾。她教小丫讀詩識字、聽音樂、講衛生。有一天小丫突然關掉音樂,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媽媽,為什麼我蹲著撒尿,我們班的趙勇站著撒尿?」劍輝愣了一下,隨即流下淚來,痛心疾首,說:「看我們忘了什麼?該死!忘了孩子首先是個人,可我只想到了詩和音樂。」

  我說她太認真太看重孩子了。

  劍輝說:「你不懂。也許有些東西你永遠不懂,你我經歷不一樣。看來我無論如何還是得把小丫帶到農村去一趟,讓她見識見識大自然。」

  我也懷念農村,懷念大自然的可愛和農人的質樸,可也憎惡肮髒的茅坑和農人的愚昧。劍輝的懷念成了病,農村的一切在她的懷念中淨化了,全是美妙情景。劍輝用溫和沉靜的外貌給人以平穩中庸的假像,其實她是一個偏激執著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傢伙,不過她不輕易撞就是了。我曾以為她這種性格最大的收穫是選擇了一個好丈夫,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倒是專業上得利不小,因為她把女人的懷孕生產過程看得異乎尋常的偉大和痛苦,所以她潛心研究技術,她的手術越做越精,她的輕柔、準確、敏捷使許多老一輩驚歎不己,年紀輕輕的劍輝在同行中被譽為「金手」。

  審判長卻說:「她是什麼金手銀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實是在她手裡送了兩條人命。」

  針對這一點,我在辯護詞裡提出了反駁意見。我的辯護詞是怎麼說的呢?

  我不知道劍輝對我寫的辯護詞是否滿意。我只見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見她。

  灰色的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有電網。天空浮著雲朵。周圍沒有樹木和鳥。圍牆上開著一扇小鐵門,進門後是一道走廊,走廊盡頭又是一扇鐵門。兩道門都有帶槍的武裝警察把守。

  走廊裡排著長隊,差不多全是婦女。她們提著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著前面牆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裝異服的小青年在隊伍中活躍著,拎著花花綠綠的副食品。一個姑娘看見了我,飛快地告訴了她的夥伴們。她們全看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過來,賞賜般地送我一個媚笑。

  「小可憐兒,第一次來?看你挺斯文,像個知識分子嘛。你的什麼在籠子裡?兄弟,丈夫?情人?來,別站在後面,我站的這個隊讓給你。」

  姑娘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眼影塗得太濃,像挨了兩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養的,不知好歹!你個婊子乾淨的話就不會上這兒來!」

  她的夥伴拼命起哄,作鬼臉,吹口哨。

  劍輝就是在這些人中間。我直想哭。

  一個女看守把劍輝帶到辦公室。她一頭亂髮沾了許多草屑,左臉顴骨上有塊青紫傷痕,髒而皺的衣服裡整個一個浮腫蠟黃的人,那個整潔漂亮,優雅過人的劍輝哪兒去了?我極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見面一樣「嘿」地打了個招呼。劍輝沒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著。

  我沒有替她拈去頭上的髒東西,我不能讓她想像出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我像談家常一樣告訴她小丫很好,老楚在為她奔走,醫院領導在為她想方設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劍輝的眼睛這才漸漸活起來,看著我說:「小丫真的好嗎?」

  我說:「是的。」

  她說:「小丫就拜託給你了。」

  「別亂想,你很快就會平反昭雪的,」

  劍輝慘然一笑。

  我遞給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時候,女看守推開了她的手,拿走了巧克力,嚴厲地說:「現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監再送。」

  劍輝的手折斷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頭,亂髮遮住臉,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請你,」我對女看守說,「請你別這麼粗暴。」

  「粗暴,」女看守說,「你認為這裡是公園嗎?這裡是執法機構,這裡邊關的都是社會渣滓。」

  劍輝的頭更低了。

  我說:「別介意,劍輝。別介意!」

  劍輝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顆那麼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絕地講話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訴她我做了她的辯護人,我將辯護詞念給她聽。請她堅強些,與我好好配合,我們一定會打贏這場官司的。我呼喚她,請她說說對辯護詞的修改意見。千呼萬喚,劍輝就是不抬頭。

  臨別時,我請劍輝先回去。

  女看守對劍輝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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