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午夜起舞 >  上一頁    下一頁


  王建國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順卿的問話。「我是一個例外。我的父母給我起名字的時候喝多了。當時他們高興壞了。」

  何順卿突然爆發出大笑,典型的廣東生意人的大笑;他們的笑也和他們的語言一樣像鳥,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鳥。出於禮貌,王建國只得無奈地跟著笑了笑。

  一路上,何順卿再也離不開由王建國的名字引起的話題,他大談他自己名字的來由,談香港人起名字的習慣以及歐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關於世界各地人名的趣聞還沒有談完,飯店已經到了。而何順卿興猶未盡。當王建國將住房單遞給他時,他無知無覺地拿著,在電梯裡還問:「你知道印第安人怎麼起名嗎?」弄得王建國的眼睛無處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張住房單,生怕何先生以為他在提醒他付的預訂費。所以王建國只好盯著何先生的眼睛,說:「怎麼起名?」仿佛王建國對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興趣。

  本來王建國打算將何順卿送到飯店之後就走的。因為何順卿在羅霞接到的那個電話裡說他安排得非常緊張。王建國以為他們在機場的路上就能夠把要談的話題談得差不多,剩下的問題,再約個晚上什麼的談談就夠了。說到底,他指望何順卿什麼呢?指望何順卿對他求賢若渴?指望何順卿慧眼識珠,伯樂識馬?即便王建國在答應連展鵬見見何順卿的那一刻確實有所期待,但在見到何順卿之後的一個多小時裡,王建國的期望值已經下降到幾乎是零。王建國雖然是個國家公務員,但是近幾年裡也東西開會,南北闖蕩,也算見多識廣了。現在暫且不論何順卿有多大來頭,王建國可以判斷的是,這個人和自己是無緣的。況且王建國也忙著呢,他還有文章要寫。一家發行量十二萬份的雜誌社等著他的稿子發排。然而問題的關鍵所在是:王建國抹不下臉。他說不出自己很忙現在必須走的話。因為吃午飯的時間早到了。因為何順卿一拉開窗簾就看見了長江二橋,便激動得「哇」了一聲。接著說:「武漢有這麼漂亮的大橋!武漢有什麼好吃的嗎?」

  王建國說:「有。」

  王建國說:「對不起,我得先打一個電話。」

  王建國希望連展鵬來接過他的朋友何順卿。電話一撥就通了,連展鵬的太太倒是起了床。但她一聽王建國說他是連展鵬的朋友就有點歇斯底里地發作:「他死了!」她說。

  王建國一言不發地掛上了電話,這句話也曾刺傷過他,痛楚記憶猶新。

  「我請你吃個飯吧。」王建國對何順卿說。

  「啊呀王先生太客氣了!還是我請你吧。」

  王建國說:「哪兒的話,我是東道,算我替你接風。」

  在何順卿進衛生間的當兒,王建國考慮了一下在哪兒吃飯的問題:本飯店三星級,菜肯定不便宜,服務費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間。但是也不能把人帶到路邊小店去。

  一樣地要花錢,將來怎麼見連展鵬?可是他王建國並不是大款,哪兒經得起與生意人拼?

  工建國又打了一的,將何順卿帶到了一個叫做「陽光」的餐館。「陽光」是他們單位經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他們單位有餐館贈送的金卡。這天王建國沒有帶金卡,但餐館老闆很懂事,還是按金卡的規矩給了他八折優惠。

  沒料到的是何順卿是一個貪杯卻又沒酒量的人,王建國還沒怎麼勸,他老先生就喝醉了。醉了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飯桌上就睡。王建國將何順卿送回飯店,替他脫了衣服又脫鞋,還替他蓋好被子。所幸的是何順卿幾次欲吐卻沒有吐出來,不至於使王建國在大街上太狼狽。王建國差點因此要說謝謝他。

  關於連鎖形式,何順卿一句沒提。當然關於房費的事他更沒提。

  王建國在下午三點回到家裡,趴在陽臺上一連抽了好幾支煙。他覺得自己的遭遇難以用語言表達。

  9

  整個下午,王建國都守候在電話機旁,一遍又一遍地呼連展鵬。連展鵬的呼機是漢顯的,王建國留言說:你的朋友何順卿給你帶來了十萬美金的生意,急於見你,儘快回話。下午過去,傍晚來臨,連展鵬音無音訊。連展鵬連十萬美金都不動心,王建國沒招了。王建國強忍厭惡再一次往連展鵬家打了一個電話,他家小阿姨說連太太外出打牌去了,連老闆不在家。王建國央求小阿姨告訴他如何找到連展鵬,王建國不惜身份地恭維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動了。她告訴王建國,說連展鵬其實一個月才回家一兩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說他太太服毒了。王建國一驚,說:「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點?」

  小阿姨說:「現在只有這一著還靈,前不久家裡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國沒有立刻呼連展鵬。他先去沖了個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緒緩衝一下。此時此刻,何順卿吃了晚飯沒有?他在於什麼?是不是很著急?按說這都不關王建國的事。

  王建國明確知道這的確不關自己的事,他沖澡就是為了擺脫這件破事。可是沖完澡,王建國還是有點坐立不安。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雲朵很厚,一層層的,層次之間是深色的天空。天是完全黑了。原來夜裡也是看得見天空上的雲朵的。王建國的思想亂了。從天空跳到廚房裡,他發現自己還沒有吃晚飯。廚房裡的東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雜誌說人就是應該生吃所有食物。有的理論卻針鋒相對,說人之所以是人就在於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動物都吃生食。現在這個時代理論界雜草叢生,所有的人都急於發表自己的觀點,所有的人都急於體現自己的價值,都急於突出自己的個性。這麼一來,倒讓廣大的人民無所適從了。再怎麼著也不能讓一個第一次從香港來武漢的何順卿沒著沒落呀。王建國還是沒辦法放下何順卿。

  最後,王建國拿起了電話,給連展鵬發了個惡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速回電話。

  發出呼叫之後,王建國躺在電話機旁翻雜誌。一本雜誌看完,四周還是靜悄悄的。

  連展鵬這個人消失了,王建國忿忿地想:美國摩托羅拉公司,這個資本主義的陰謀家,搞我們的和平演變。弄得現在人人都是一隻呼機。一旦這個人不復機或者關機,這個人就失蹤了。朋友之間找不到朋友,就等於被敵人抓走了一樣。王建國想到這裡,心情不平靜起來。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種研究問題的狂熱。

  何順卿先生暫時被放在了一邊。為了驗證自己的觀點,王建國抱起電話呼夏天。夏天沒複機。夏天消失了。王建國心血來潮,又呼羅霞。羅霞的呼機是辦了漫遊的,只要她在中國就應該呼得到她。顯然羅霞跳舞去了。羅霞去舞廳決不帶呼機。她認為那樣像個「雞」。羅霞為了不被人們將她與妓女混淆,她沒帶呼機,而王建國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廳的,這樣,羅霞也消失在星羅棋佈的舞廳中。王建國還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電話筒。如果容嫣複了機,他說什麼呢?週六的晚上呼辦公室的年輕漂亮的女部下,這是非常不合適的。何況目前他和容嫣的關係正處於一種夾生的狀態。

  等王建國徹底清醒過來,無情的時間已到晚上十點多。為何順卿的吃飯問題操心已屑多餘。王建國給何順卿打了個電話。

  王建國說:「休息得好嗎?」

  何順卿說:「好極了。」

  王建國說:「連展鵬去看過你了嗎?」

  何順卿說:「我要他來看我做什麼?我是專程來見你的。你下午怎麼沒來呢?下午我準備請你吃飯,好好談談的。」

  王建國說:「非常對不起,下午我怕你沒休息好。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

  何順卿說:「你知道我今天晚飯吃的什麼嗎?火鍋!在一條小街上路邊的火鍋,要吃什麼有什麼,還悄悄地替你放罌粟殼,還有小姑娘賣唱。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這是我真沒有想到的,明天我請你去吃火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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