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太陽出世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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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在為你存的零存整取摺子上,剛進入第一筆款子:二十六塊錢。 趙勝天和李小蘭依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說到深更半夜。他們在突然襲擊之下心心相印了。趙勝天不時撫摸妻子的臉頰,李小蘭也不停地撫摸丈夫,兩人相互體貼,就像兩隻凍壞了的小貓在擠著身子取暖。 「你說怎麼辦?」 「你說呢?」 「我說——我沒辦法。你是男的,你說了算。」 「那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好」。 「不許怕痛啊。」 「好」。 李小蘭非常乖地答應了。 他們小心翼翼像繞暗礁一樣繞過了「人工流產」這個詞。 婦產科有間房子掛著「人流室」的牌子。房門口有幾條長凳。女人們全坐在凳子上排隊,男人們則在窗口、走廊、樓梯口閒逛。 「人流室」把門叫號的護士是個畸形發胖的半老婦女。她坐得安若磐石,憤世嫉俗地瞪著面前的兩個世界:不關痛癢而悠然自得的男人世界;準備流血的戰戰兢兢的女人世界。共同作孽,一個要下地獄,一個卻安然無恙,誰能拯救這卑鄙無恥的人類呵! 輪到李小蘭了。 「請問您哪,痛嗎?」李小蘭緊張極了。 胖護士倒有著細膩柔和的好嗓音。 「有點兒,咬咬牙就過去了。姑娘,就這樣,生活就得先學會咬緊牙關。」胖護士認真地示範咬牙動作,腮邊的肉一嘟嚕一嘟嚕顫動。李小蘭笑了。她這一笑便露出了灰色的牙齒,胖護士說:「四環素牙。和我女兒一樣,六十年代出生的苦命的孩子們,滿口銘刻歷史罪惡的灰牙齒。用不著自卑,你看這人模狗樣的大小夥子還不同樣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胖護士在男人中準確地指出了趙勝天。男男女女們都樂了。 李小蘭笑得咯咯脆響。小姑娘活潑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徹底放鬆了,輕鬆地進去了。 有那麼一陣子、趙勝天體會到了由腳心上升的細細的震顫,他被感動了,他的全身是因感動而震顫。 多少年沒有感動過?十多年?不,更長。有什麼值得感動的?記憶的第一頁是饑餓,第二頁是鬥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母要養活六個孩子和四個老人,為一口米飯,為半個饃饃,六個孩子打架,父親和母親打架,後來便是在學校打架。在夜幕下的黃鶴樓劇場門口為爭奪電影票和女孩子們打架。他鬼點子多調皮搗蛋,老師便整他。他也整老師,與老師及同學中的內好戰爭一直持續到技校畢業才告結束。工作以後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大社會更複桑了。產品銷路不好,經濟效益不好,書記廠長關係不好。誰也不認真幹活,誰都不對誰負責。 大哥趙勝才慷慨解囊不能使他感動。因為趙勝才欠他太多。從小就專撿他欺辱,逼他喝他的尿,搶走他忍饑挨餓攢下的過早錢。況且趙勝才一再聲稱趙勝天結婚是他的榮譽問題;趙勝才是在為他的榮譽付款。 父親值得他感動嗎?父親就會往家裡揣公家的小東西:抹布、掃帚、肥皂、草紙、水杯、算盤……他對五個大孩子對付一個小孩子的醜惡行徑睜隻眼閉隻眼。有口煙抽有口酒咪他就賽神仙了。 母親是怨恨的化身。兒子們的名字全叫小雜種,女兒叫臭丫頭。孩子們的生日她全弄混淆了。張口閉口說不如早點兒死了好,腰又疼了。 對於趙勝天來說,感動實際上是一項空白。他嘻嘻哈哈慣了,連繃直兩腿立正的姿勢都不會了。他永遠是一條腿彎著,全身搖晃,一雙眼睛漠然向世界。 醫院是趙勝天極少光顧的地方。僅有的幾次也都給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他怎麼會被醫院感動呢?連他自己都理會不過來。 李小蘭是個相當嬌氣的女孩子,打一針肌肉注射都哎喲半天。從昨天晚上決定做人工流產到今天上午,她的眼睛就沒關過水龍頭。一進醫院就軟倒在掛號處了。趙勝天這麼勸那麼勸,溫柔手段用盡了也無濟幹事。若是醫院再遠一點,趙勝天的耐心就沒有了,也許要揍她屁股吼她兩句了。 可是,胖護士哄好了李小蘭。哄得那麼巧妙那麼慈愛。胖護士的職責是把門叫號,沒人會因為她多做了工作而多給獎金。這麼說還是有人在認真幹事,還是有人在為他人著想呵! 趙勝天真是沒想到自己會在醫院婦產科人流室門口補上感動這一課。 「喂,小夥子,你發什麼愣?打電話去!」 胖護士大聲提醒趙勝天,口氣挺沖。 「好的。」 趙勝天畢恭畢敬地回答,並且稍稍彎腰以示致意,他知道胖護士不是沖他,而是譴責男人世界,他完全能寬容。他為自己學會了一點兒寬容而欣喜。 打電話是趙勝天李小蘭昨天就商量好了的。第一個電話通知趙家。趙勝天的五姐趙勝珠是小學教師,正在上課。趙勝天說家裡有人急病住院請傳了下趙老師。趙勝珠就慌慌張張來了,慌慌張張地抓起話筒就問誰病了? 趙勝天告訴了她實際情況。 「天爺!這怎麼了得,我要告訴媽去!」 「那就拜託你了。」 「媽肯定不同意。頭胎哪有做掉的。」 「沒辦法。已經做了。」 「小雜種!」趙勝珠一急就不顧為人師表了,「你怎麼能聽那小妖精的話,她當然不願要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完了。」 「我沒聽她的,是她聽我的。」 「少吹牛。我馬上就去告訴媽。」 「去吧。」 趙勝天的第二個電話是通知岳母。李小蘭說希望她媽來照顧她幾天。 李家媽媽不愧是處級幹部,沒等女婿講完就打斷了他:「小趙,首先你要做的是放下電話,趕快制止手術。」 「恐怕來不及了。」 「恐怕是什麼意思?」 趙勝天扭頭看「人流室」,又進去幾個了,沒見一個男人沖進去制止。 「就是已經來不及了。」 「簡直亂彈琴!」 趙勝天沒詞。 「你們結婚才十天哪!」 「是啊。」 「就有孕五十多天不怕影響不好?」 趙勝天更沒詞。決不和岳母對抗,這點他是很能把握自己的。 「媽媽,小李說希望你能來看她。」 「當然。我的女兒我心疼。對你,我倒有個希望,希望你別再引誘蘭蘭做些出格的事。」 「好的。」他說。多滑稽的問題,婚都結了,還有什麼出格的。 「好好照顧蘭蘭,煨點雞湯她喝。」 「好的。」 「注意,要麼就採取有力措施暫時不要孩子,要麼就好好生下孩子。你是男同志,要有責任心。再發生這類事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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