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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15

  兩個女人好朋友,與男人不一樣,說是朋友真不夠恰當,就只能說閨蜜。朋友還有縫隙與距離,不管多年距離是多大的縫隙,都可以忽略不計依舊還是朋友。閨蜜是如膠似漆的,但又不是男女*****的那一種,不在身體上與本能上,不會有私心羞慚,就是互相要對彼此好,要互相照顧與幫助,要互相訴說與傾聽,女子力氣弱,要一起協力對抗內心的苦痛與糾結,還有男人帶來的種種麻煩與打擊。閨蜜情誼真正有義薄雲天氣概,互相之間不隱藏秘密,無話不說,連她們的男人,也都是她們的話題。男人再親,是她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她們自己就是一個整體沒有外人。

  蜜姐和逢春,最後就成了一對閨蜜。

  這是深秋天高地遠的一個好天氣,太陽明亮如斯,城郭處處風平浪靜,世界被曬得暖洋洋。在這樣的天氣裡,漢口江灘最是好地方了。先是逢春發信息,約蜜姐吃飯。蜜姐答應過與逢春吃麥當勞,大家都不敢忘。這次逢春請客,兩人吃了一大堆熱騰騰的炸雞翅,你說話我說話,把彼此近況都知道了才放心。最後逢春又買了蘋果派外賣帶上,怕在江灘走得餓。

  午後時光,蜜姐逢春來到了江灘,二人並肩漫步,穿過層林盡染的秋色,坐在江邊看水。太陽照著江面,波光粼粼華麗耀眼。一江雄渾的水緩緩流動,各種船隻從容地行走,汽笛一兩聲拖出長長的渾圓的音,都叫人身心能夠安靜。園林工人正在為防浪林伐去樹梢,留下一片片樹幹,樹幹又用石灰一律刷白,整齊得威威武武。

  看著看著,蜜姐說:「好看!」當兵出身的人總還是喜歡隊伍的感覺,她拿起手機拍了兩張。又用手機照鏡子補口紅。

  逢春說:「是好看!」卻說:「我還是沒有心情拍照。」說完,逢春又發出一聲歎息,又說:「這段時間,我落了一個好歎氣的毛病。」

  蜜姐搖搖頭。

  逢春說:「我什麼都不會說。現在我是糊塗的。」

  蜜姐說:「現在沒有人要求你說什麼。我們是出來玩的。」

  逢春說:「是的,堅決玩。」

  兩人舉目去看長江,看航標,看對岸的武昌,看有人劃小船在岸邊淺水裡捕魚。有兩個人一起看風景,風景就不再空寂。

  遠處傳來一記一記響鞭聲。逢春說:「打陀螺!有人在打陀螺,周源肯定在裡頭玩。」

  蜜姐說:「源源就是會玩。他從小就在濱江公園打陀螺的。他響鞭揮得脆生生,像條長蛇身邊舞。從前我總跟著宋江濤他們來濱江玩,周源崇拜宋江濤。」

  逢春說:「是的。他很迷戀宋江濤。」

  蜜姐說:「其實源源也很難可憐。」

  逢春說:「陪我過去看他在不在好嗎?」

  蜜姐欣然同意。小時候常來濱江公園看宋江濤們打陀螺,這一輩子,她聽到鞭聲就眼饞。

  她們循聲走過去。到了江灘中部一塊平坦廣場,人群眾眾,一圈一圈地打陀螺。陀螺有各種大小,鞭子有各種長短。鞭子的抽打聲像霹靂閃電,聲勢壯闊。玩陀螺的多壯漢,老少喜歡蹲旁邊觀看,都不做聲,只聽鞭子響只看陀螺轉,個個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他們自己覺得有說不出的意思在其中。蜜姐逢春逐個圈子尋找周源。

  逢春看了半天,說:「只一個陀螺地上轉,這有什麼好玩的?」

  蜜姐說:「好玩就是好玩,不問有什麼沒什麼。」

  逢春說:「你從前也蹲在旁邊看?」

  蜜姐說:「是的。那時候十幾歲麼,什麼都有趣。有趣不有趣,都看跟什麼人玩了。」

  逢春說:「啊,是的。」

  說著話,她們幾乎同時看見了周源。逢春的丈夫周源,抽打著一個巨大陀螺,幾丈長的鞭子緊緊握在手裡,舉臂揮鞭,又穩又有力道的一鞭抽過去,陀螺被抽得瘋狂飛旋,瘋狂飛旋,身不由己,一個中了魔停不下來的舞者;周源提著長鞭,立在旁邊,注視著它,就像主人看著自己的奴隸。周源光著上身,骨架勻稱,肌肉結實,一條低腰牛仔褲,掛在胯上,是恥骨都幾乎要流露的性感,又面容俊秀,神采奕奕,依舊不改兒時的唇紅齒白。圍觀周源的觀眾最多。周源的自我感覺一定好極了。

  蜜姐遺憾地說:「源源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啊!」

  逢春說:「是的。」說著眼睛一紅。她把手機拿出來,要蜜姐給她拍個照,身後背景就是周源打陀螺。逢春說:「這輩子與他,總要留一張真正的合影,算是告別照。」

  蜜姐說:「別,有些話最好別說出口。何必呢。」

  逢春說:「是的!」

  蜜姐拍完照,周源發現了她們。周源第一個反應是要跑過來,才跑兩三步又止住了自己,只朝她們擺了擺手算是一個會意。逢春也拿手搖搖,算是給了一個回答。這對夫妻,沒有辦法,都只好朝自己喜歡的地方走了去。

  蜜姐和逢春沿江逛著,聞著樟樹陣陣的香。江邊有婦女來放生烏龜。幾個男子攏去,建議她在龜背上刻字,刻上「放生」二字,他人抓到了,就不會殺。婦女想了想,說:算了,不刻,就放生。有男子就半調戲半認真說:你好不容易十幾年養個好大龜,該多刻幾個字:「殺放生龜者死」。人們笑成一團。婦女也笑呵呵但不再理睬他們,自己捧著龜走上沙灘,鄭重朝水邊去。蜜姐和逢春看了一回,蜜姐跟著笑了,逢春也覺得有趣可就是笑不出來。回頭她們又尋到了那一排十幾棵的巨大闊葉楊。這是她們的樹。從前在濱江公園,她們伏在樹上捂住眼睛,玩捉迷藏。蜜姐玩過。逢春也玩過。也要謝天謝地,這些個大樹,居然在大砍大伐大拆大建的粗暴急躁風氣中,被保留下來了。現在它們更是老根虯結,高大闊展,直指蒼穹,頂天立地,大樹下有一隻靠背椅,人坐下,顯得小小的弱弱的,大樹就像要護佑人一樣。蜜姐逢春坐上了靠背椅,仿佛躲進了大樹的家,闊葉楊的大樹葉左一下右一下往她們身上落,連落葉的聲音都是乾淨爽朗的。

  蜜姐說:「逢春你說說看,武漢這個城市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逢春想了半天,說:「是真正的大城市。」


  蜜姐說:「對的!可是怎麼形容它呢?他媽的還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兩人都不做聲,默默想。其實只有蜜姐真的在想。而逢春,正在度過一個愁腸百結茫然失措的人生時刻,刻刻都難熬,她只想歎氣,又只想哭,又覺得應該忍著,覺得自己應該學會開心。

  蜜姐說:「來,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裡,只要顧客想買什麼,我什麼都賣,我就給他兩個字:敞①——的!」

  ①敞;音Ca,三聲。

  蜜姐說:「我請朋友吃飯,他們問:怎麼點菜?我也就給他們兩個字:敞——的!」

  蜜姐說:「我對我婆婆報恩的方式,沒有花言巧語能夠說,我只說你都是八九十歲的人了,你想吃點什麼,想穿點什麼,想玩點什麼,想都不要想錢的事:敞——的!」

  蜜姐說:「我兒子,我給他也就是只能兩個字:敞——的!他就是想吃我的心,我立馬拿刀子挖給他,冇得二話!」

  蜜姐說:「敞——的!這就是武漢大城市氣派,許多城市都沒有這份氣派。我對你,也一樣:敞——的!以後只要你需要,蜜姐都會幫你。你和源源離婚,源源那邊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安撫好他。也保證不讓外人知道真實原因。放心吧,都搞得定,只等你開口而已。不就是離個婚麼?算什麼?我還能看著他們把你這輩子青春都耗進去不成!」

  逢春本來是忍了又忍堅決不哭的,聽蜜姐說完這番話,忽然鼻子一酸,眼淚自己就排山倒海出來了。逢春趕緊去捧住自己的臉,淚水又從指頭縫裡流出來。蜜姐在一旁吸煙,任逢春去哭,只拿出一包面巾紙放在她們之間椅子上。劈啪的鞭子聲是愈發響亮了,十裡江灘回蕩有聲。一隻風箏起來,忽而就騰空老高。旱冰愛好者成群結隊呼嘯而過。大江滾滾東流,林風颯颯作響。這是一片多麼罕見的巨大闊葉楊,從她們的兒時到現在都與長江在著,讓人感覺牢靠。這兩個女人坐在大樹下,在江邊,在漢口,在她們的城市她們的家,說話與哭泣。

  2010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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