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所以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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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錢老師的情報,有學生居然出示了結婚證(某縣城的,上大學之前就辦了證,那麼,學校還是要考慮照顧夫妻關係,也就把該生分配到某縣城了,他也就不用去甘肅了。)試想,如果關淳有了結婚證,女方是堂堂武大畢業生,戶口本來就在武漢市,那還不得考慮照顧夫妻關係嗎?如果再把這台洗衣機豁出去呢?一張結婚證,一張荷花牌洗衣機發貨單,那將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關淳肯定就留在武漢市了!沒有指標也可以增加一個指標,人是活的嘛!中國的事情,只要找准了關鍵人物,哪裡有辦不到的? "葉紫,好閨女,現在事情十萬火急,迫在眉睫,你沒有意見吧?"關淳慈祥的母親用慈祥的態度問我。 我遭遇一個大疑惑了:結婚證?結婚證意味著什麼?是否要告訴我的父母(閃過念頭)? 好閨女,我們什麼人都不告訴,我們通過親戚關係(關春的公公就是民政局的一個科長!),秘密辦理。一旦辦好了,就意味著關淳留在武漢市了。今後你們的一輩子就幸福美滿了。好閨女,一紙證明,實用而已,什麼都算不得的。將來你們什麼時候辦喜事?怎樣成立小家庭?都是你們自己說了算,你們絕對自由,我們家長絕對不干涉,只是給你們出錢就是。 葉紫?關春笑眯眯地,葉紫?媽媽在等你表態呢。 好吧。我說(我能夠說不嗎?)。 "好閨女!我就知道這閨女俠義!" 關淳關春,你們姐弟倆給我們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來(難道所有母親床底下都積攢著好東西?) 他們從床底下拖出箱子,解開箱子的布套,一隻棕色牛皮箱。抽屜最深處找出一串鑰匙。哢嗒,一側的鎖彈開了,哢嗒,另一側的鎖也彈開了。打開箱蓋,樟腦氣息彌漫開來。取出一段海軍呢的大衣料子,再取出一段銀紅織錦緞的棉襖料子,再取出祖傳綠玉手鐲一隻,用一塊棉布包袱皮包好。 關春驚奇地叫起來:"媽媽,怎麼我都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東西啊!你偏心啊!"錢老師拉過妻子:"別鬧。別鬧。" 關淳的父母,把包袱捧在手裡,站在我的面前,正式贈送。用東北話說:這是老禮兒。老禮兒是不能拒絕的!還是傳統習俗鄭重。關春跑到我身後,幫助我把羞澀而沉重的胳膊抬起來。父母長輩與未來兒媳婦,面對面,都恭恭敬敬的,授予和接受了見面禮。 21歲的我,何曾遭遇過這樣鄭重的場合?何曾擁有過如此貴重的東西?我哭!我只有哭了!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把頭埋在關淳母親的腿上,泣不成聲。慈祥的母親啊,白髮蒼蒼的長輩啊!我用什麼來承受你們的厚愛呢? 咳,不就是需要一個結婚證嗎?你們去領吧!只要分配得以保證就好! 這是一個炎熱又漫長的夜。關淳在黑暗中來到我的房間。我們坐在床上,抱在一起。依然散發著悠悠樟腦香氣的包袱,就在我的身邊。關淳把它解開,替我帶上玉鐲子。這次我不再進行實質性反抗。我卻也並不完全明白笨手笨腳的關淳到底要往哪裡去?去幹什麼?突如其來一陣撕裂的疼痛,我情不自禁"呀"地叫了一聲。關淳發出劇烈的顫抖,隨即癱軟。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了那句話,那句經常被作家寫在書上的話:我是你的人了。 不日,好消息傳來。關淳留在武漢市了!地質研究所,中央在漢企業,好單位!百分之百!鐵板釘釘!系裡都填寫好了通知書了!果然是結婚證和洗衣機有分量啊!成功了!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春兒,去,今天早些把嘟嘟從幼兒園接出來。咱們全家上餐館吃去!大吃大喝!好好慶賀! 可是,正如我們課本裡中國戲劇說的那樣:禍不單行,福不雙降。我的分配下來了。我卻被分配到湖北省孝感縣文化館。天啦,為什麼福不雙降啊?一個小小縣城的文化館!哪裡需要武大的一個女高材生啊!難道我,轉眼就變成縣城人了?一輩子的戶口,就落在一個小縣城了?國家規定孩子戶口隨母親,那麼,我的子孫後代,將都是鄉下人了?大學生畢業生固然吃商品糧,可是小縣城和鄉下有什麼區別?不!我堅決不去孝感!為什麼大多數同學都在城市,要我一個人去孝感? 我活該! 10 我21歲去孝感,發誓要"很快"回武漢。我並沒有想過,我到底是在幾天以後?幾個月以後?還是一年兩年以後?返回武漢。 待到三年的時光過去,當第四年的春暖花開時節,我已經變成了25歲的大齡女青年,這個時候,我才悔恨地覺悟到:我沒有珍惜時間!時間應該是被我一天一天地過。被我分分秒秒地過。應該列出一張生活的日程表,掛在牆上,提醒自己,哪一天該吃什麼,哪一天該逛商店購物,哪一天該去看一場電影了,哪一天該和老同學見面聊天(25歲的1987年春天的覺醒,直到40歲的2002年春天,還是在慘痛離婚的催生之下,覺醒才變成了實際行動,我終於列出了一張生活日程表,把它鄭重地貼上了我的臥室,一個單身母親的牆面。那一刻,思緒飛回1987年春天的孝感縣城,發現真理和實踐真理之間有著多麼漫長的距離啊!啊,感慨萬千!感慨萬千!) 21歲的大姑娘,看起來,還是一個小姑娘。瘦弱,淡薄,剛剛走出校門,還沒有學會說話。她沒有經驗和閱歷來支撐自己的語言。她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時常不知所云。當然,自己還不覺得,自己還十分自以為是(那些中年人和我說上三句話就心有數了。他們不和我爭論了。他們的表情就出來了——那種後來我對年輕人也不免經常流露的表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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