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讓夢穿越你的心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歪起頭注視牟林森,想著吳雙說的話:我們既不能負責,也無法承諾,既保證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賴他人。

  牟林森也注視著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對不起,康珠。

  他說完便掉頭走開,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點一點亮起來的藍天白雲之間,經幡飄動起來,塵土卷揚起來,車馬聲嘈雜起來,人物活動起來,一個又—個手搖轉經筒的藏民蹣跚而過,他們一心一意,與世無爭,好像他們人在塵世,心卻不在這裡。他們要去印度聽達賴喇嘛講經嗎!要去布達拉宮、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數不精的寺廟拜佛嗎?一步一步,要走長長的長長的路,經過春秋寒暑,然後呢?我心裡頭又泛起一浪覆蓋一浪的蒼涼。是不是終須有個信仰我們才能守承諾忠信用,才能保證自己信賴他人呢?

  蘭葉再一次看看手錶,大聲對牟林森說:我們該去換登機牌了。

  李曉非制止了蘭葉。李曉非對牟林森和吳雙說:這個什麼加木措倒有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我突然站起來,嚇了他們一跳。我仿佛聽到了疾馳的馬蹄聲。我引頸遙望,大家都驚奇地跟著我引頸遙望。我們沒望見什麼。大家複又坐下來。

  牟林森說:我操!

  我建議他們四人先領登機脾,進去候機,三個男人都沒接受,使他們等待加木措的與其說是歉意倒不如說是好奇。方才我聽到馬蹄聲的預感讓他們大大驚訝。牟林森說:騎馬穿越城市的飯店酒吧小轎車什麼的到飛機場來送人,真他媽新鮮和刺激!

  李曉非不信,他認為加木措多半會坐出租車來。

  吳雙說他寧願加木措騎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時候,一匹雄健的黃褐色的駿馬由草原沖出來,橫切公路,直奔機場。我跳躍起來,我揮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們跟前才勒住馬。他那深紅的臉膛和駿馬的渾圓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閃我就離開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樣把我攫上了馬鞍,他坐在我身後,一手樓著我的腰,「啪」地揚鞭馳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聽見牟林森、吳雙、李曉非、蘭葉都倉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飛,在草原上飛。

  加木措說:我說過送你的。我還答應過讓你好好騎一次馬的。

  我沒話可說。

  草原一側是緩緩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無限透明的藍天,藍天下有幾棵樹,樹上掛滿經幡。風在我臉頰邊呼呼吹過,我的碩大的耳環在猛烈地晃動。我周身的血液被顛綴得沸騰起來。飛奔的馬對於我來說是不好騎的,我的腳踝在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顛簸所肢解。但我心裡是非常非常高興的。難道深深地深深地蟄伏在每一個女人心底裡的夢幻,不就是被一個騎著駿馬的英俊青年擄走嗎?這是一個多麼古老而又多麼不現實的夢幻呵!古老和不現實得使我們九十年代的年輕人早就忘記了它,而加木措忽然為我們圓了這個夢。不僅僅是為我,是我們。我的夥伴們在機場廣場上踮腳遙望著這片草原使勁地搖手。許多乘客彙集到廣場上,在那兒指指點點,熱烈鼓掌。

  我的淚一顆顆湧出來,灑在草原上。我知道我這際遇將千載難逢,加木措給了我一種古典的作為女人的榮譽。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機場,他輕輕把我放在我的夥伴們中間,對我們大家說了聲:紮西得勒!

  加木措調轉馬頭,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轎車刹車刹得吱吱怪叫青煙直冒。

  我們去換登機牌,然後排隊通過安全檢查。我的雙腿發抖,無法邁步,牟林森和吳雙一邊一個架著我。

  安檢時女保安小姐問:她怎麼了?

  牟林森說:她在一個童話故事裡頭剛出來。

  在等待登機的最後一刻裡,蘭葉主動與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邊,說:如果是我,我會留在西藏。

  我朝蘭葉溫和地笑了一笑。

  我無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還有好多好多地方沒去。我要親眼去看許多的東西。我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生活能力,不能解決麻煩問題。我也是一個既不能負責又不敢承諾的人,蘭葉知道什麼呀!

  飛機升空了。我要求緊挨機窗坐。我把臉貼在機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萬壑,草原牧場和寺廟紅牆。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條公路。看到了公路旁邊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頂上,有個騎著黃褐色駿馬的騎手一動不動立在那兒,那是加木措!

  騎手加木措呵!

  我望著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薩閒居的日子裡偶然讀到的詩句悄然浮現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愛戀

  深入並且遼遠

  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

  ……但為了什麼終於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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