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以為你是誰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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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芬說:哭什麼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訴橋橋,讓他去找劉板眼。他媽個×,現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雜種也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兒,那咱娘倆就走著瞧吧。在離開簡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陸武橋帶陸掌珠到一家飯店的酒吧坐了一會兒。陸武橋說:劉板眼這個人我們都知道,他腦子靈光得很,你拖著他,我擔心他會給你苦頭吃的。老頭老娘和我們這些兄弟姊妹畢竟不能夠和你們住在一起,這一點你想過嗎? 陸掌珠淚又泉湧,一邊拿手絹擦淚擤鼻涕,一邊小聲說:我想過。停了停,陸掌珠不吭聲。陸武橋說:還有一點不知你想過沒有?他現在是先禮後兵。他是可以單方面向法院起訴的。你知道現在有錢,即便他買不通法院,他堅持起訴下去,恐怕最終還是一個離宇,可你不知要被白耗多少年。陸掌珠說:這我也想過。他現在神通廣大。有錢嘛。陸掌珠說完閉緊了嘴,光抹淚。陸武橋抽了一支煙,陸掌珠還是不開腔。陸武橋說:我的姑奶奶你說話呀,你既然這也想過那也想過。那一旦結果是離,你怎麼辦?陸掌珠眼中閃出強烈的光芒,說:我死!反正劉帥和傻子差不多,活著今後也受罪。我們一家三口同歸於盡。毒藥我都準備好了。陸武橋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點也不懷疑陸掌珠說話的真實性。可是可是——陸武橋說:姐你這是何苦呢?像我和蘇素梅,好說好散不也挺好嗎?活著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這麼死心眼到底是為了什麼嘛! 陸掌珠說出了"死"字之後反而不哭了,淚也幹了,人也沉靜下來,忽兒說話很有頓挫。說呢有點說不出口,不說呢你又不明白——陸掌珠說:憑你和蘇素梅那麼玩笑似的鬧鬧,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沒有你們瀟灑。我為什麼願意與他一同死而不願意離?因為我非常,非常愛他。陸掌珠居然臉紅了一下,飛快接著說:你以為我這穿金戴銀紋眉毛抹胭脂地趕時髦我自己不受罪?這不也是為了他!陸掌珠說完最後一句,站起來轉身就走。陸武橋目送著姐姐陸掌珠,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07 陸建設和李浩淼一人騎一輛山地車從簡易路出來,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緊跟在陸建設後面,提醒陸建設說:嗨,嗨,過馬路!按交通規則,他們不過馬路是對,過了馬路是反方向行駛。他們故意反方向騎車,貓著腰,騎飛快,逼得自行車道上其它自行車紛紛躲閃,有人因此撞到了馬路的護欄上。他們希望有穿著體面車牌比較響亮的人撞上他們。他們唯恐世界不亂。李浩淼是李老師的兒子,其長相綜合了李老師尤漢榮夫婦的缺點:尖嘴猴腮,鬼頭鬼腦,蒼白發青的臉上擁有一雙總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沒考取大學,上了職業中等專科學校,學的是園林專業,畢業後參與修剪漢口市中心的馬路綠化帶和花壇。李浩淼對自己的工作有個蔑稱:城市農民。 城市農民李浩淼長期不上班,因工資福利待遇菲薄而憤世嫉俗。他衣著時髦,騎一輛來歷不明的山地車,在武漢三鎮轉悠,一心渴望著遇上發財的機會。李浩淼比陸建設小四五歲,他稱陸建設為"拐子"。用普通話解釋,"拐子"與"哥們"相近,但武漢市所謂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氣十足。李浩淼並不想被人稱為拐子,他認為這種稱呼江湖氣太重,有辱他書香子弟的斯文。再說,他更樂意做一些幕後的工作,想些點子出些主意之類的。陸建設正好喜歡出風頭,喜歡從形式上主宰別人,幹起事來一往無前,寧折不彎,卻寡言少語,沒什麼話說。他們倆人是一對很好的搭檔。 解放大道從同濟醫院開始,進入繁華的市中心地帶。陸建設李浩淼兩人在同濟醫院外面寬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車,望著馬路對面高聳的亞洲大酒店。李浩淼說:我認為我們有必要進去在二樓安靜的水手吧議一議我們今天的打算。陸建設沒表情。李浩淼說:議一議很有必要!不能打無準備之戰——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澤東寫的書。陸建設白了李浩淼一眼,說:好。去吧。這回該你掏錢了。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著連呼拐子,他說:最近我確實沒錢,月底了,手頭緊得很,下回你點飯店我買單。陸建設說:那就別看見豪華地方就犯癮好不好!李浩淼說:拐子,這個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到現階段是必須開會了。如果不找個比較好的場所開會,我們就不可能平心靜氣不受干擾地商議問題。如果我們不能平心靜氣,作出的決定就有可能——少扯蛋!陸建設說:走吧!陸建設李浩淼一前一後,挺胸腆肚,旁若無人地進了亞洲大酒店。他們在水手吧一個比較隱蔽的角落落座。剛一坐下,便有身著制服的酒吧服務小姐過來問先生們用點什麼? 李浩淼說:陸總,熱咖啡行嗎?陸建設點點頭。李浩淼對服務小姐發號施令:兩杯熱咖啡,兩份漢堡包,希望也是熱的。服務小姐說:好的。請問漢堡包是要牛肉餡的還是土豆餡的?李浩淼說:小姐,我們是食肉動物。服務小姐並不欣賞李浩淼的幽默,毫無反應地轉身離去。李浩淼裝作與陸建設對話,大聲說:陸總,我看這酒店的軟環境不行啊!咱們的美國商務考察團不能住這裡吧?陸建設一把逮住李浩淼,將他扯到自己眼前,說:你這小狗日的剛吃過早點又要漢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錢是不是? 李浩淼說:快鬆手!拐子,咱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啊!下回不點漢堡包了行不行?陸建設松了手,說:李浩淼,你哪像大學教師的兒子啊,一點知識分子的傲骨都沒有。李浩淼說:時代不同了,衡量知識分子的標準也應該不同。李老師他老人家都經常挑選待遇好的會議去開,何況他的兒子?現在我們的原則是:寧彎不折。明白嗎?寧彎不折——一個生命力多強的新成語!陸建設李浩淼笑起來。 他們用一杯咖啡和一隻漢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個上午。他們細嚼慢嚥,享受著樓下大廳鋼琴的彈奏聲。他們一致認為這種生活應該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對簡易宿舍這種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區煩透了,也對租界房子洞庭裡十六號煩透了。到處是被風雨剝蝕的牆面,到處是被炊煙熏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樓梯,到處是生活垃圾,到處塵土飛揚。這裡是多麼明麗啊!女人個個輕言細語,男人們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門裡時不時進來一個或者出去一個高挑的豪華的打扮十分別致的粉面麗入,有時還是洋人相伴。她們給了陸建設李浩淼一個恍若資本主義國家的生活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李浩淼幾乎只費了吹灰之力,就駁倒了陸武橋苦口婆心施加給陸建設的道德觀念和生活原則。 李浩淼這個剛從少年步入青年,嘴唇周圍還是孩子的茸毛的蒼白發青的城市農民,沒有正形地極舒服地盤踞在軟椅上,一手端著熱咖啡,一手夾著香煙,長篇大論誇誇其談。他說:在今天這個歷史時期,工人階級重又墜人困境。你,你老頭老娘,你姐,我老娘,還有大街上許多擺地攤做小生意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業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經別墅小車三妻四妄的時候了,我們卻發不出工資,鬧什麼破產啦合併啦留職停薪啦兩不靠啦。我們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脅了,還有什麼體面?還有什麼光榮?陸建設一直在和著鋼琴的演奏打拍子。他似乎一直沒聽,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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