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以為你是誰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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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武橋問弟弟:是不是?陸建設說:不是。陸尼古說;這小雜種!有人親眼看見的,說得出時間地點,你還鴨子死了嘴巴硬!陸建設說:他媽個×!誰看見的?你們說是誰看見的?我倒希望三人對六面,讓他好好看看我。陸尼古說:什麼?你還想報復別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訴我們的是誰!陸建設說:那就是造謠!是誣陷!父子倆隔著飯桌向對方伸直脖子,兩人都是怒目噴火的樣子。吳桂芬說:算了算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吳桂芬從陸掌珠手裡接過茶,喝了一口,又遞回去,說:死老頭子,你住嘴。一點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這小工賊的同學同事。建設,你實話告訴生你養你的媽,做過那事沒有?陸建設立刻說:沒有。陸建設用陰鷙的目光久久地盯著他的母親。"小工賊"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個名詞,她可想過?陸武橋說:沒有就好。我希望以前沒有,更希望往後沒有。 陸建設又陰陽怪氣地嘎嘎笑,說:橋老闆說話像知識分子。一直沒開腔的陸掌珠突然說話了,她說:建設,別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會和你結婚了。陸建設說:陸掌珠,你不說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的,苕裡苕氣,一邊去吧。陸掌珠氣得結結巴巴,說:你看你這個人……你看你這個人……吳桂芬抄起床上撓癢的竹制癢抓,劈頭朝陸建設打去。 陸武橋在半空中擎住了母親的手,奪下了癢抓。吳桂芬一句話欲說說不出來,捂住胸口一陣狠咳。陸武橋在陸建設離開之前對他說了一段話。建設,陸武橋說:建設,你是我骨肉相聯的親弟弟,我總是巴望你好。我挖著腦袋撅著屁股拼命做生意,決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老頭老娘退休老工人,沒幾個錢的工資;姐姐廠裡效益不好,已經內退在家,每月生活費50元;武麗的廠倒閉,在家待業;這一家老小婦孺,只有我倆是大男人了。陸建設插了一句嘴說:陸老闆請你別把我當個大男人。 陸武橋像沒聽見弟弟的話一樣繼續說:你們廠效益不行這誰都知道,但這年頭有句話也誰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黃金。就看你捨得不捨得吃苦玩命地幹。平時大家都忙難得有閑坐在一起,說這種動感情的話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誰不明白誰?還用說什麼?但今天我要硬著頭皮說一通。建設,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以前的事,我們一筆抹去:沒有!但從今以後,如果讓我抓到了證據,我就對不起你了。陸武橋的話越說越狠,聲音冰涼似鐵,房內鴉雀無聲,都盯著他的臉。 陸武橋說:你做什麼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濫的犯法的事。不管怎麼樣,老頭老娘生你養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們的臉。他們雖然只是工人,但在中國的歷史上,在社會上,在這簡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親戚朋友中,他們是光榮的是體面的,走哪兒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說別人沒有別人指他們後背的。所以,對你要求只有一個:不要丟他們的臉,讓他們體體面面過完這一生。吳桂芬挺直了背脊,叫了一聲:好!這就是孝心!陸尼古卻淚眼婆娑,背轉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動地說:我們陸家四代工人階級呵!陸建設用輕鬆而客氣的語調說:我可以走了嗎?他說: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陰一寸金。拜!陸建設說完就走,把門帶得轟隆一響。 半晌,吳桂芬才說:我要是有槍,我就給這小工賊一粒花生米!我真後侮當年怎麼要這個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陸尼古說: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罷工的史冊上永垂不朽,我們為黨為人民開了一輩子的機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們應該自豪啊!現在倒好——得了!陸武橋給陸尼古潑了一瓢冷水: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陸尼古對吳桂芬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小狗日的怎麼對他老頭講話。吳桂芬把臉車到牆壁那邊。陸武橋說:老頭老娘,我也要勸你們一句,對建設好一點。你們當工人的時候神氣,他現在的處境卻是非常糟糕,真的。這時門外仿佛有響動,陸武橋敏捷地過去貼著房門聽了聽。他又趕緊跑到陽臺上,看見了弟弟陸建設穿過簡易宿舍的背影。在陳舊的蒙滿了歲月灰塵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區,他的處境糟糕,不受父母疼愛的工人弟弟在於踽踽獨行,他將去哪兒呢?一種鈍鈍的疼痛細細密密地絎過陸武橋的心。 06 輪到談陸掌珠問題的時候,陸掌珠從她母親背後抽出了身,在房間光線明亮的地方,陸掌珠的模樣讓陸武橋大吃一驚。距離現在最近的對於陸掌珠比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節。 正月初二的那天陸掌珠帶著兒子劉帥回家拜年,說劉帥他爸作為領導給廠裡職工拜年去了不能一同前來。陸掌珠說話和顏悅色,接著脫掉羽絨大衣光穿著毛衣下廚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紅的顏色,穿一條將軍呢的全毛西褲,頭髮做成大花被在肩上,兩腮橢圓,橢圓處閃著粉紅的光澤。 她和武麗在廚房邊做活邊說話,不時聽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聲。從春節到現在,時間無非只過去了七八個月。現在的陸掌珠枯瘦得像一塊門板,前前後後都是平的,骨骼顯得異常粗大僵硬。她膚色晦暗乾澀,嘴唇癟了下去,唇周的皺紋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來。 她的耳朵、頸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著赤金的首飾,但首飾已經十分肮髒。她的羊毛衫上面綴著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著一條黑色踩褲。這種踩褲不知是誰發明的,褲腰那兒就是一道橡皮筋,褲腳那兒有一條帶子讓人踩在腳下,質地是純粹的化纖,動輒便有靜電吸附許多的灰塵。即便質地好這種款式也讓人生厭,將一條帶子套在腳上是什麼意思?不過,奇怪的是這種踩褲居然由武漢開始流行繼而風靡全中國,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褲的比例之高讓人難以置信,好像全中國的婦女們開過會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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