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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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襄河邊,辣辣遞給貴子一個紅布包。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五百塊錢,好生藏著,日後自己貼著用。" 這罰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這輩子頭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錢。她分文不動全給了女兒。苦命的貴子自己就是個私生子,肚子裡又懷了一個私生子,一輩子恐怕也見不著親生父親。辣辣在貴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摟過女兒狠勁親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兒溫熱的淚水。 貴子從瞎子進門到蹋上渡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她知道老朱頭將要為她尋個人來之後,她偷偷叩響了王賢良的門。 "叔叔,給我冬兒姐去封信吧。"她說,可是王賢良睡著了。貴子對這個世界只要一個要求,卻沒有任何人聽見,誰也不知道她懷著怎樣的心情隨著一個瞎子遠嫁了他鄉。 事情結束之後,家裡倒是給冬兒去了一信。一個月過去,信竟然原址無此人退了回來。冬兒離開了湖北口!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兒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只覺一股子急火攻心,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家人又張羅著尋找冬兒,王賢良又寄出了許多信件,這是因為他喜歡冬兒,而不是為了辣辣。 因為貴子的事隱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頭公開亮相,宣告了王賢良和辣辣關係的徹底死亡。 18 陽春三月,貴子遠嫁的那一日,冬兒在武漢大學櫻花盛開的長廊裡瀏覽賞花。她剪著短髮,穿了件淺色細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裝褲。她的雙手插在褲口袋裡,透過粉紅的櫻花,不時看見沔水鎮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親兄弟姐妹們。 冬兒已經是武漢大學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農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時刻。初到湖北口,她純粹是為著逃離了家庭而歡欣。繼而發現生活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來自全國各大城市絕大多數是呆了好幾年的老三屆,他們是一批極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艱難的歲月裡,在歷經坎坷之後,他們依然熱愛讀書,關心時事。冬兒很快就與他們打成了一片。 冬兒不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嚮往的一切東西:讀書,思考,雄辯,聽音樂,寫日記,穿紮了花邊的乳罩,堅持每週洗澡,每天都換內褲,等等。許多知青到農村就變邋遢了,而冬兒變整潔了。 瞭解了許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兒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聯之前發出的怒吼:這個破家裡什麼都沒有!連個走資派都沒有!她回頭一看,發現得屋是回家以後瘋的,而不是像大家認為的在外面瘋的,她再也不會回家了。 冬兒打定主意從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裡只給家裡寫了三封信。貧下中農奇怪她為什麼不回家,她說:"我是個孤兒。" 她的確像個饑餓的孤兒,在農村這塊土地上貪婪地吸取各種營養。不管今後的歷史怎樣書寫這場浩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冬兒永遠不會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國恢復高校招生制度,冬兒考上了大學。她在高考時改了名字。生產隊的幹部都是極好變通的,所以冬兒連偷偷買的退字靈都沒用上。她參加考試的所有證件和表格上全填寫這樣的名字:淨生。乾淨地生活著的一個人。對外界的疑問她一律回答:"我是個孤兒,我只有筆名。" 冬兒不存在了。淨生又跨上了一級臺階,又一種新生活在她面前展開。沔水鎮在她下放那天回頭一瞥中已經定格,現在是一幅發黃的舊像片了,母親,叔叔,兄弟姐妹們在這幅舊像片中一塊兒變黃變模糊了。那麼,現在該由她舉起利刃,砍斷從前。 在校園的林蔭道上考慮了足有一年的時光,冬兒給家裡寫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讓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給母親。 五月的溫暖的風吹進小巷深處的人家裡,辣辣說:"天氣這麼好,你們給我買票去湖北口。" 王賢良天天收到外地戰友們的來信,他們都是些和王賢良一樣從崗位上退下來的各級領導,退下來的原因多種多樣,落寞感慨的情緒卻一脈相承。他們之中也有和王賢良一樣不僅退了而且還不斷遭到麻煩的人,這幾個人很積極地替王賢良尋找侄女的下落,來信很快。其他人來信稍慢,但也陸續來齊了。全家人天天晚飯前聽王賢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憤抒情就是懷舊,關於冬兒的消息有的說沒有,有的說你怎麼只是尋找侄兒才寫信來,還有的說這孩子串聯到哪裡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兒當成了得屋。 辣辣沒好氣地對小叔子說:"多謝你的幫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賢良沒辦成過一件事。看來得她親自去找冬兒。很簡單,她認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聽就成,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麼事?去了哪兒?眾人會不知道? 大家儘量打消辣辣不切實際的設想,社員借了叔叔的地圖冊給她看湖北口有多遠。那兒不通車不通船,窮山惡水上千里路。 郵遞員在大門口搖鈴鐺,叫:"這家拿信了。"辣辣說:"討厭,又是信。" 王賢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別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來,讓小叔子給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親:這是女兒我給您的最後一封信,從此之後,您就當我死了。我在一年多以前就改了名字,現在世界上沒有您的那個冬兒了。不必再找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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