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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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年的沔水鎮還是個古道熱腸的鎮子。王賢木的慘死轟動了全鎮,居民們無不唏噓。他們扶老攜幼來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錢捐錢,有力出力。辣辣領著一排七個孩子不住地向人們磕頭。短短三天,眾人集的資就足可以辦上一個排場的喪事了。於是,大門口的場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壘起了兩口灶,借來了餐館的桌子條凳;灶上高聳的蒸籠裡永遠騰騰地冒著熱氣,幫忙的人們終日開著流水席;門上貼了藍底白字的白喜事對聯,街坊的小孩子們竄來竄去東放一個炮西掛一串鞭。

  至今辣辣還覺得非常慶倖的是那時火葬還沒有在沔水鎮推廣,王賢木雖然屍首不全卻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乾冷。愈顯得紅緞子棺罩色彩斑斕,富貴堂皇。辣辣率眾兒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聲震天。碼頭工會的銅管樂隊全體出動,為本隊失去一名優秀的小號手長久地吹奏民間哀樂。當送葬隊伍經過好義茶樓原址時,蔣繡金披麻戴孝前來奔喪全然不顧鞭炮燒灼了她的衣服。蔣繡金選擇這種方式不是為了出風頭,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只在這種時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驅逐她。

  這一天沔水鎮萬人空巷,居民們擠在大街兩邊引頸觀看。嘖嘖連聲誇獎辣辣一個寡婦人家居然把丈夫的喪事辦得如此熱鬧。從王賢木角度來說,人死了能這樣送終也死得值了。

  下葬回來有十五桌冥席等待著客人們。辣辣坐在堂屋裡守著丈夫的靈位。吃酒的人們逐漸熱鬧了起來,七個孩子也都吃得紅光滿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徹底地走了。事情辦完了,該清清場子,歸還餐館的傢伙了。

  銅管樂隊的樂手們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碼頭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辭,生怕雙方又觸景生情,於是就在大門口吹奏了幾支意氣風發的曲子,意在鼓勵王賢木的未亡人。他們推開堆著殘羹剩酒的桌子,在滿是肉骨魚刺的地上邁著進行曲的步伐走來走去,吹奏了《志願軍進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和《我們走在大路上》。

  辣辣走出堂屋,靠著門框,向大夥露出了她丈夫死後的第一個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謝意。

  因為手裡還有辦喪事剩餘的幾十塊錢,沒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適應了。冬天已經來到,辣辣趕緊給七個孩子拆舊縫新,準備過冬的棉衣。

  鎮民政局的一個幹部由居委會組長陪同來問辣辣是否願意參加工作?辣辣反問假使參加的話每月薪水多少?幹部詳細地給她介紹了工廠的情況。辣辣說:"我是寡婦人家,能照顧照顧不從青工作起嗎?"

  幹部笑了,說:"學技術的級別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參加。"

  幹部很負責地問:"你不工作怎麼生活?"

  辣辣說:"嗨,在沔水鎮,只要勤快還能餓死?"

  沔水鎮的確是一方餓不死人的土地,它靠著襄河大碼頭,賣給江西景德鎮燒瓷器的原料,賣給蘇杭人蠶繭,賣蓮米賣麻賣竹蔑器賣蘆席。買賣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鎮居民的事了。早在一個多世紀以前,沔水鎮就已經普及了家庭加工廠。

  辣辣選擇了三種加工活:剁蓮子,搓麻繩,揀豬毛。這些加工活都是一種類型:將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細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勞付酬。

  得屋豔春放學回家,一見地上堆著幾十斤蓮子,兩擔麻和一大筐豬毛就叫了起來:"嘔,見了鬼!"

  辣辣劈啪一人一巴掌,說:"都聽著,誰不願意做活誰就別吃飯。"

  冬兒說:"我們做的。"

  就在這個時候,冬兒還是母親最貼心的小棉襖。在冬兒的帶頭作用下,孩子們都圍了過來,聽候母親的分工。

  剁蓮子是豔春和冬兒的事,這活需要靈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還須使用鋒利的蓮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繩簡單但需要手掌有勁,得屋自然就是幹這個了。老四社員六歲半,老五咬金四歲多,兩個調皮男孩的工作是揀豬毛,分門別類揀出白色,黑色和黃色的。這活計有點類似遊戲,辣辣覺得對於社員和咬金來說沒有什麼壞處,又做了遊戲又賺了錢,一舉兩得。她沒料到的是,四歲多的咬金居然還認不清黑白,擰住耳朵教了幾十次總算教會了。

  豔春揀了一把小巧玲瓏的蓮刀,將笨重的留給了冬兒,背著母親掐紫了冬兒的腮幫,說:"你這個討好賣乖的小婊子。"

  得屋趁豔春上廁所的機會問冬兒是否要他替她報仇?冬兒說不要。豔春在外面偷聽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雖是兄長,卻遠不如豔春凶蠻,辣辣出面鎮壓了這場鬥毆,以冬兒為榜樣給每個孩子的活計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繩。豔春每日剁六升蓮米——清早一升之後去上學,放午學回家剁兩升後吃飯,晚飯後剁三升才准寫作業。冬兒的量稍少一些,但她必須時常照顧雙胞胎。

  辣辣是總工頭,也是勤勞的表率。她不時在孩子們耳邊大聲提醒:"要保質保量!質量不行是要罰跪的!"

  十來天熬過去,得屋一手的血泡變成了繭子,豔春和冬兒割傷的手指頭也漸漸癒合,除了兩個小傢伙懵懵懂懂需要經常敲打之外,三個大孩子只是有點勾心鬥角。人大了就會勾心鬥角,沒什麼可注意的,只要出得了活計就好。

  日子一長,送交了一批貨,錢就拿回來了。蓮米破碎率比廠家預計的要低,加上辣辣往蓮米裡噴了一杯水,因此家裡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無損的飽滿蓮米。

  每當拿了錢,辣辣就買一整根豬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湯,讓全家飽喝一頓沔水鎮的傳統名湯——龍骨湯,每兩月一次的喝湯又促進了孩子們幹活的積極性,良性循環很快就形成了。

  只要是月光皎潔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燈,全家搬著傢伙到大門口做活直做到襄河上的客船到岸。

  從鄰家屋頂那深綠色瓦松裡升起的月亮。靜夜中的篤的篤剁蓮子的聲音。那講不完的鬼故事裡夾雜著母親粗魯的喝斥。手腕永遠的酸痛和對輪船氣笛聲暗暗的熱切的期待。——這便是辣辣的五個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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