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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13

  我手捧鮮花興沖沖上山。

  我在薄暮中欣賞了一番這座山林中古松旁的小別墅。我再一次窮快活地想像這要是我的家可就太美了。

  猝不及防地大門開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

  他,我那不知姓名的朋友出現在門前。一刹那他流露出萬分的驚喜,這驚喜使他臉龐驟然明亮神采煥發。我第一次發現他居然是英俊的。

  他提著兩隻開水瓶,穿著鮮豔的足球短褲和白色T恤衫,頭髮濕漉漉的顯然是剛剛洗過淋浴。他狡黠而得意的目光掠過我手中的鮮花。他說:嗨!

  他說:我還是說歡迎光臨。

  一個女人竟被她躲避的男人誤認為主動上門送花,真是令人悲憤之極。

  我惱火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徑直走過他的身邊向我房間走去。我把鑰匙搖得叮

  鈴吮當響。我進門後首先找了一隻杯子當作花瓶插好花,將花細心地擺好形狀裝飾在我的床頭櫃上。然後我對在我的房門口發怔的他說:請進。歡迎光臨。

  14

  這世界上一個不知什麼人,哪一天忽然轉了一個不知什麼念頭,要在廬山開一個不知什麼重要會議,不知為什麼霸道地一定要住賓館主樓,更不知為什麼不早不晚就在這個日子。於是,兩個包房的零客不知被服務台哪位小姐的筆一勾,就被安排到了一棟古舊的石頭小宅於裡。偏在這三星級的賓館裡還有一棟無客居住的小宅子。

  只有兩間客房。只住著我和他。我們的床僅隔一道杉木的板壁。

  這種巧合哪像人力所為?

  就像如琴湖的濃霧讓我無話可說一樣,我再次啞口無言。

  我們對面坐著,久久無話。天黑了好久,也忘記了開燈。

  他在昏暗中走過來,擎住了我的雙肩。我扭動肩想擺脫他的手。

  別動。他像哄孩子似地溫和地說:乖乖地別動聽我說。

  他說: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這份冷靜但我對此理解和讚賞。本來我是不打算找你的。今天早上當我在餐廳坐下時我就明白將肯定是我一個人用餐。所以,我一刻也沒有等候。

  他說:那盒《聖潔之愛》並不是特意為你買的。是我自己怕聽理髮店那些破磁帶,就順便在隔壁新華書店買了一盒。你當時圍著理髮的圍兜,眉眼罩在那頭盔裡,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模樣,根本無意於結識你。我是看你那麼難受那麼狼狽,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順耳的音樂。出於善良,我就把磁帶留下了。我沒有留下住址姓名沒有留下任何話,不是嗎?

  他說:但是,晚飯時候你直接闖到了我的餐桌旁。

  我說:我是無意的。

  他說:對,我知道你是無意的。正因為是無意的,正因為我們都已經是大人,都是懂得順應自然的大人,所以我們就沒有誰故意走開。很輕鬆地在一起吃了飯。

  我說:好了別說了。

  他說:行。我省略掉許多話。但我要告訴你一點,今天我是準備換一個賓館的。服務台和我商量要我調出主樓,我並不想調。我準備去結帳。

  他微笑看著我。

  我問: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我有一副撲克。凡遇上兩可而又必須選擇其一的事,我就算卦,靠天意而定。

  我想起我扔硬幣決定是否戴戒指的一幕。

  他說:算卦的結果是我應該接受調房。

  他說:我一走進這棟房子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覺得我會再見到你。為此我都嘲笑自己了。這麼個大男人,想念一個萍水相逢,沒說兒句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並且人家還不待見你的女人,真是太沒出息了。堂堂大老爺們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說:別貧嘴。

  他說:誰料到下午我說去打點開水。門一開,呵,你手捧鮮花站在我的門前。天,我真都要暈了。

  我被他逗笑了。想來也確實好笑。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他說:看來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共度良宵了。

  我推開了他的手。我有點生氣。我一直覺得他挺老實憨厚的,原來卻貧嘴得很。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很高興天賜良機,今晚能夠和你單獨相處。我會尊重你的任何意願,明白嗎?

  他拿來一瓶礦泉水,說:喝點水。玩了一天夠渴的了。

  我是渴了。接過水咕咕咕喝了一氣。

  我打開了電燈。又去開了走廊的燈和客廳的燈。他去將他房間的電燈也打開了。並且還去開了兩個廢棄房間的燈。整棟房子頓時亮堂堂的。

  他今天精神抖擻,活潑調皮。一開口准說陰損話。

  他說:小姐,你以為光明之下就沒有危險嗎?

  我只能裝作沒聽見。男人就是樂意女人與他鬥這種輕薄的嘴皮子。

  我匆匆洗了一把臉。拿起隨身小包往外走。賓館主樓舞廳裡有通宵舞會。我可以在那兒聽一夜音樂。

  他說:去舞廳?別這樣。這樣做就不像你了,多麼做作。你一直都是一個很自然的人嘛。

  我知道去舞廳很傻。問題是我和他這樣太像一家人了。

  我不講話,光是對他笑笑。不管去哪兒,總之我至少得暫時離開這屋子,好好想想問題。

  我拉門,拉不動。再一看,大門在外頭鎖上了!世界真奇妙!准是剛才服務員大媽見屋裡頭沒燈,門又敞著,就以為是客人出門忘了鎖門,就自以為對客人負責地上了鎖。

  我垂頭喪氣地坐下了。

  他在那兒研究被反鎖的大門。他忍不住呵呵大笑。他笑著說:服了。我服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何來了這麼一招呢!

  我只好慢慢抬起頭,面對現實。

  現在是晚上八點差十分。這裡沒有電話沒有電視。大門鎖著。房子在山上。只有陣陣松濤在窗口呼啦啦地自由自在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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