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綠水長流 >  上一頁    下一頁


  也許這些故事是後人的演繹誤傳。但是為什麼沒有誤傳成為《梁山伯與祝英台》及《西廂記》之類的動人故事呢?動人的愛情故事總是在神話中,在唱本裡,在以往某個遙遠的時代。

  江青也上過廬山,文字記載留給我們的是她在參與共產黨的革命實踐活動(當年的記載和說法)。

  賀子珍也上過廬山。至今猶在耳邊的是這位毛澤東的第二任妻子的淒涼的哭泣聲。

  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們的丈夫無疑是人中之龍。他們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豐富敏感許多倍。結果我們從他們的故事中看到了什麼呢?

  毛澤東尤其詼諧。當他趕跑了蔣介石,做了新中國的領袖之後,他指著美廬二字哈哈大笑。他說:怎麼叫了這個名字呢?美字一倒過來不就成為大王八嗎?

  一個大王八廬頓時掃盡了美廬的情愛成份,變成了一個政治家對另一個政治家的嘲笑。

  毛澤東和江青也住進了美廬。毛澤東將坐式馬桶改為蹲式馬桶。他習慣蹲著。江青則在房間裡掛滿窗簾鋪滿地毯,她喜歡安靜,她的臥室和毛澤東的臥室不在一塊兒。

  現在美廬陳列著一隻檯燈,燈罩似乎曾是玫瑰紅色,綢布燈罩上有流蘇和鑲邊,十分地花哨俗氣。講解員說這是宋美齡用過的檯燈。我一點也不信。實物最容易被歷史誤傳,歷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8

  橙黃色的瑪瑙戒指在檯燈下閃射著溫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點累。本來打個小盹,洗個熱水澡,去餐廳吃晚飯——很舒服。但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貓眼一樣望著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吃晚飯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著戒指,會不會顯得我看重了這個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會不會使他認為我在故意回避這個玩笑,回避當然是想到了某些應該回避的問題。男女之間,大大方方開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開始躲閃。

  我斜躺在床上,心裡說:見他媽的鬼!

  怎麼遇上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許人也?居然使人發愁了。

  吃飯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幣。規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鄭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幣,兩次是分,——次是徽。結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經在餐廳。他坐在我們吃過兩次飯的小餐桌旁。見我進來,他點點頭,指了指椅子。服務員並沒徵求我的意見,自然送了兩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過去坐下,打了個招呼,說:嗨。

  他說:嗨。玩得好嗎?

  我說:好。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談美廬及其它別墅的歷史。一直到吃完飯誰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倒是我在櫃檯結帳付款時,收款小姐說:您這戒指真別致!

  我吃驚。說:是嗎?它好看?

  這時他已離開櫃檯。

  小姐說:好看。這顏色配皮膚挺好。很貴吧?

  我說:小姐,五塊錢。

  只有一個餐廳小姐看重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這就叫作: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

  他等在餐廳門外。他問,那小姐和你談什麼呢,

  我說:談天氣。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帶著一絲嘲笑。

  我說:我問她廬山是不是總這樣突然下暴雨。

  他說:她肯定說是的。

  我說:是的。

  晚飯後照例是散步。他問:你去過如琴湖嗎?

  我說:沒有。

  他說:那就去如琴湖吧。從牯嶺街上走,二十分鐘。民間傳說中有個故事,說是一年中有一個夜晚如琴湖上會升起濃霧,濃得完全看不見湖水,濃得人在對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見對方。

  我說:為什麼有這麼濃的霧?

  他說:傳說嘛,無非是說一對神仙情侶在這夜私會等等,意思不大。旅遊區的景點總被人亂編些濫俗的故事。不過,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說:你去過?

  他說:我來廬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邊散步。

  我說:可見到濃霧與神仙?

  他說:當然是沒有。一般是薄霧。

  我們散漫地穿行在滿街的遊客中。遊客們穿著隨意,色彩鮮豔,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盡盯著看人。與他們在一起舒服愜意。我將手抄在裙子口袋裡不時從裡頭掏幾顆青豆吃。我的眼睛也東張西望,什麼好看就看什麼。弄不好就把身邊陌生的朋友給丟了。發現丟了我會四下望他找他,因為有他陪著,我的安全感強多了。我大搖大擺在街上,心中很感謝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樣,是個躲進廬山想當一會兒孤鳥和飄萍的人。我們仿佛沒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當回事。我們對對方絲毫不好奇,不猜測,不多管閒事,需要的時候就叫一聲:嗨。很好,我想,遇上這麼一個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呵!

  我跑過去。我問:怎麼啦?

  他站在一個買冰棍的老太婆對面。

  我問:出什麼事啦?

  他說:我準備買兩支雪糕,你猜這老太婆說有什麼賣?

  我說:有什麼賣?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說:她問我買不買娃娃頭?

  他訝異得像個孩子。

  我說:瞎,娃娃頭是一種雪糕的名字,許多城市都有的。

  是嗎?他說。你不覺得瘮人?

  我說:不。習慣了。

  他頑皮地誇張地說:那我請你吃顆娃娃頭。

  我說:謝謝,我願意吃顆娃娃頭。

  我們一人舉一支做成娃娃腦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兩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覺天色漸漸暗下來,到如琴湖時已經暮色四合。如琴湖顧名思義,是說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樣。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繞湖一周是石徑,石徑邊長滿閑花野草。我們一前一後沿著湖走。他說:這湖不錯吧?

  我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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