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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老頭子把腰一叉,仰天一通大笑,說:「你們幾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給我聽好了。這天下就是老子打下來的,老子就是王法。從前老子殺的就是像你們這種搜刮民膏民脂的油頭粉面的暴發戶!」段莉娜的母親抓住了一個副經理的手指,使勁地又捏又掰。年輕人們嚷起來:「要打架是怎麼的?要打架是怎麼的?」

  被隔絕在外圍的康偉業一看亂到了這一步,讓秘書去拿來了一隻熱水瓶,他起腳把熱水瓶朝牆壁上踢去,轟隆的爆破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個大跳。康偉業對他的職員說:「都給我回到辦公室去!任何人都不准與老人爭吵,隨便他們說什麼。他們這麼大的年紀了,說什麼話都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願意在這裡坐坐,你們要當貴賓接待,如果他們有違反憲法的行為,你們就報警。對不起,我要出去辦事了。」

  康偉業說完甩袖就走,把段莉娜的父母晾在了公司裡。事後段莉娜的弟弟打來了電話,威脅說:「康偉業,你對我的父母做得太絕情了。你出門給我當心一點。」康偉業的電話是錄音電話,他的手下立刻拿著錄音去了派出所,好在派出所和康偉業關係一向不錯。派出所的人說:「康總您放心,他敢!他敢動一動保管一下子拍熄他。」

  警察出動了,老的小的也都出動了。領導方面不僅段莉娜單位的出動了,康偉業過去的老處長也受段莉娜之托來找了他。段莉娜來到公司,撬開了他的抽屜和櫃子,所有的信件被翻得一塌糊塗。幸好時代進步了,他與林珠使用的是電話聯絡而淘汰了通信的方式。進步的高科技時代使段莉娜一無所獲,自然也使康偉業死裡逃生。段莉娜又暗中收買他公司的職員以求獲得康偉業的罪證。老梅主動上交給康偉業一枚黃金戒指,報告說段莉娜在賄賂她,想讓她說出康偉業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老梅用一種特務的忠誠神態湊近康偉業,低聲對他說:「我沒有說。我說您沒有。我說您不是那樣的人。」康偉業成了他自己公司的花邊新聞,他的職員們的眼神裡都閃動著興奮的亮光。這一道道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身後追隨。所有發生的這一切,令康偉業窘態百出,欲哭無淚,他只不過想離婚而已。婚,既然可以結,當然也就可以離,再正常不過的了。現在有數不清的人離婚,現在應該沒有人對別人感興趣,但事情到了他的頭上,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了。一切都非常糟糕。

  林珠在電話裡每一次都要問親愛的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康偉業總是說:「快了,寶貝。」康偉業不想把這亂七八糟的一切告訴林珠,他寧可自己承擔一切痛苦也不願意向林珠訴苦,向一個女人訴苦。他與林珠創造的是另外一個新天地,他要確保新天地的純淨與美好。好在買樓與裝修房子也是一件耗神費時的事情,林珠知道這個。她的口氣裡倒沒有催促康偉業的意思,有的只是恩愛與思念。林珠越是恩愛他思念他,康偉業就越是有壓力,他必須儘快地解決舊的婚姻,不然就太對不起林珠了。

  混戰持續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段莉娜一直躲在幕後,似乎要用遊擊戰和持久戰拖垮康偉業。康偉業的朋友給他參謀說你呀你,你還是太老實了,擒賊要擒王,你是與段莉娜離婚又不是與這些人離婚,不要理睬其他任何人,直接找段莉娜開價,現在這些黃臉婆不肯離婚其實還不是為了錢嗎?她鬧是為了增加砝碼,不失不得,給她錢!

  三個月沒有見面的康偉業段莉娜夫婦見了面。

  三個月的夫妻之戰使康偉業和段莉娜都消瘦了許多。女人更經不起折磨,段莉娜一臉的憔悴,鬢角白髮斑斑,不過段莉娜的精神卻是不倒的。她蹺起二郎腿,高揚著下頷,雙手抱住膝頭,目光炯炯有神。

  「錢?」段莉娜輕蔑地說,「康偉業!你真的以為錢是萬能的嗎?請你計算一下,多少錢能夠買回我的青春?多少錢值得上我付出的情和義?多少錢能夠還我一個完整的家庭?多少錢能夠讓我的女兒不失去她的親生父親?」

  康偉業不再與段莉娜理論什麼,只是說:「為了康的妮,我們最好協議離婚,如果你實在不配合,事情到了法院就由不得你了。」

  段莉娜說:「好!既然你鐵心要離婚,我成全你。我給你兩個條件,你可以任意選一個。你要麼把那個女人帶給我看看,錢,我就分毫不要了;要麼一次性給我五百萬。你就看著辦吧。」

  康偉業攤了攤手,苦笑,這兩條他都做不到。他遇上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段莉娜忽地朝康偉業難為情地笑了一下,說:「你為難了?我可以換一個條件,不過我有點說不出口。你過來,不要看我,我在你耳邊小聲一點說,好嗎?」

  康偉業困惑地靠近了段莉娜,段莉娜湊近過來,冷不防一口咬住了康偉業的耳朵。康偉業痛得大叫大跳。直到康偉業的耳垂快被咬掉,段莉娜才鬆開口。段莉娜的嘴唇上沾滿了康偉業的鮮血,她依然微笑著,悄聲對康偉業說:「這只是一個警告。康偉業,如果我發現你是為了哪一個女人而和我離婚,我一定會殺了她!我以你女兒的名譽發誓。」

  世界上沒有比愛情更嬌貴的東西。愛情有一點像剛出籠的嫩豆腐,稍不當心就沾了灰塵,一旦沾了灰塵吹也不行,洗也不行,拍也不行,打也不行。一旦吹洗拍打,就會有所缺損。嫩豆腐畢竟只是嫩豆腐,壞了可以重新做,愛情就不行了,基本沒有可塑性。康偉業的愛情被愁雲慘霧籠罩了。對離婚問題以及周邊環境的判斷失誤嚴重挫傷了康偉業的自信心。康偉業堂堂一條漢子,混到今天這個模樣也是曾過五關斬六將,什麼場面都經歷過的,段莉娜等人也就未必那麼可怕。可是不知為什麼,康偉業就是回不到從前了。怎麼裝也裝不出從前的模樣。心裡總是七上八下,忐忐忑忑,搖搖晃晃,複複雜雜的。在機場,林珠一見到康偉業,感覺就不對。林珠問:「你怎麼啦?」

  康偉業說:「我沒有怎麼。」一對熱戀的情人分別了幾個月,都朝思暮想地盼望著見面的這一瞬間,見面的情形和話語他們都設想了千百次,就是沒有想到見了面感覺不對頭。

  林珠著急,再一次地追問:「你怎麼了嘛?」

  康偉業焦躁地說:「我是沒有怎麼。」康偉業不想把段莉娜咬人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林珠。他覺得沒有必要讓林珠擔驚受怕,而且他還認為這種事情很丟人。林珠倒是猜出了幾分實情,問道:「離婚不順利是嗎?」康偉業說:「是的。」林珠這個聰慧的女子就主動來吹洗嫩豆腐上面的灰塵了。她熱烈地在康偉業的面頰上親了一下,說:「無所謂無所謂,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嘛。沒有關係的。我這不是來到你身邊了嗎?什麼都不能影響我們的幸福和歡樂,對嗎?」

  康偉業說「對。」康偉業一隻手掌握方向盤,騰出一隻手飛快觸了觸林珠的臉。他很感激林珠,很想與林珠一道吹洗嫩豆腐上面的灰塵。但他不敢就此放縱自己的感情,熱烈地回應林珠。他必須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趕緊開車離開機場,機場人太多了,萬一被熟人看在眼裡再傳到段莉娜那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林珠太年輕了,她哪裡懂得幸福和歡樂都是很脆弱的東西,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夠影響它們,何況段莉娜血淋淋的威脅。

  到了湖夢,康偉業不讓林珠馬上下車。他熄了發動機,像獵犬一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康偉業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確信沒有跟蹤沒有危險,他才讓林珠下車。一下車,康偉業拉著林珠就往樓裡鑽。林珠說:「我想看看周圍的環境。」康偉業沒有理睬她,只是拽著她的手往樓道裡鑽。林珠的感覺就更不好了,噘起了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說:「你怎麼回事嘛?」

  好在康偉業很快就把林珠帶到了樓道裡,新樓房的樓道裡空無一人。康偉業壯著膽子擁抱了林珠,用熱烈的語氣對林珠說:「這就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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