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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同事們立刻就都訕訕地無法言語。後來大家也就不與段莉娜說什麼了。段莉娜倒是感覺不出什麼,有時候自己又挑起話頭來說三道四的,但是同事們不再有熱情,對她敬而遠之。待到段莉娜覺察出來,卻又怎麼也找不出同事對她冷淡的理由和根源。最後她想大約還是因為她比大家富有的原因吧。窮人對於富人總歸是有深深的嫉妒和仇恨的,就跟過去普通人的子弟對幹部子弟的嫉妒和仇恨一樣。段莉娜一向是一個高傲的人,儘管把群眾關係弄成這樣她心裡非常難受,但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向別人低頭。她悲涼地想: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一切都任它去吧。

  段莉娜的好日子真的是結束了。她躲在家裡,化上濃妝,穿各種時裝仔仔細細地照過了鏡子。鏡子裡就是女瘋子一個。她怎麼打扮都不是那麼回事。有錢買時裝管什麼用?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舉止她的眼神都不是今天的。她過時了。段莉娜洗乾淨了臉,把所有的化妝品統統扔進了垃圾桶。她索性放棄了對時尚的追逐,她決心把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女兒和丈夫身上。段莉娜這輩子算是與康偉業耗上了。除了康偉業,她還有誰呢?從心底裡來說,段莉娜自認為她還是瞭解康偉業也能夠駕馭得了康偉業的。康偉業這個人的本質還是好的,對她也還是有感情的。因為從根本上來說,康偉業這個人並不十分地貪好女色。他從前那麼英俊一個小夥子,從來也沒有犯過生活作風錯誤,從來也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過分的性欲。所以段莉娜認為不好女色的男人總歸是要回家的。康偉業現在不過是春風得意而得意忘形了。當他沒有了錢,他就會恢復本來的樣子。或者說,當他感覺到了失去錢的痛苦,他就會重新認識到段莉娜這個人的厲害。到時候,段莉娜也會放出手腕與他妥協,這樣,夫妻倆才會回到從前的好時光。現在段莉娜找到的最新式的武器就是:拼命榨幹康偉業的錢。

  聽著段莉娜口口聲聲要錢,康偉業心裡的那麼一點虛怯那麼一點內疚就漸漸消失了。他用鉛筆一下一下敲著大班桌的桌面,含著凜冽的譏笑說:「我明白了,你要錢。我希望你能夠儘量坦率地告訴我,你要多少錢?」

  段莉娜毫不怯弱他說:「每月只給八千算了。」

  八千還叫做「只給」和「算了」,段莉娜夠黑夠狠的了。康偉業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段莉娜,更不想看她。康偉業閉上了眼睛,揉著眉骨。不由分說地眼前就出現了林珠暖如春風的模樣,他胸前的那塊玉墜子也好像突突突地跳動起來。這塊玉墜價值萬元左右,這是康偉業根本沒有料到的。他公司所在的商住樓一至五樓是一個大型百貨商廈,裡頭有一個首飾專櫃。昨天他送一個客戶到樓下順便去買一點小東西。首飾櫃的香港老闆看見了他,與他套近乎,一定要他去看看香港剛剛到的新貨品。正好康偉業也有心想給林珠買一點禮物。他們看著聊著,康偉業忽然很想讓他們給鑒定一下林珠送給他的鏈墜的價值。從道理上說,康偉業知道自己這麼做有點無恥,定情物是鴻毛泰山,無法用市場價格來衡量的。並且人家女孩子也沒有一點點誇耀它價值的意思,只說是一個吉祥物。可是人有時候就是無可救藥,道理是懂的,無恥的事情也還是忍不住要做的。康偉業還是將玉墜取下來讓行家看了看,沒有想到行家一看大為讚賞,說這可能是一塊老坑玻璃綠啊!康偉業對珠寶首飾幾乎一無所知,一問才知道老坑玻璃綠是寶石專業的行話,指的是一種上等的翡翠。香港老闆一聽是老坑玻璃綠,硬是拉上康偉業與他們一道乘電梯上了頂樓陽臺,到陽光下仔細地鑒賞這枚鏈墜。所謂夜不看綠,在房間的電燈底下看翡翠是不行的。鏈墜一旦呈現在陽光下,油綠而透明,幾個人都嘖嘖連聲,說有冰力有冰力!顏色俏哇!儘管康偉業聽不懂他們的話,熱血還是沸騰了起來。他是那麼意外那麼自豪。他一定要人給他估算一個市場價格,仿佛只有通過金錢的數量,康偉業才能夠準確掂量出林珠對他感情的分量。人就是這樣,常常會在無恥的路上一徑地滑下去。結果,人家告訴他,說似一般腰圓型戒面大小的上等翡翠,國際通行的平均批發價是每枚一千到一萬美元,加工製作後的市場價格差別極大,但也是只高不低的。康偉業這枚鏈墜,唯一的遺憾是有兩道若隱若現的條紋,即便是這樣,至少也值人民幣萬元以上。知道了這枚玉墜的價格,康偉業感動得一塌糊塗。他以為小小一枚玉墜子,女孩子們喜歡的時髦裝飾品,最貴最貴的也不過幾百上千塊錢而已。其實哪怕只值幾塊錢,康偉業也不會輕看了林珠的這份情意。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珠待他是如此情深義重。情意的深淺不在乎錢多錢少,可錢的多少卻可以衡量情意的深淺。金錢是很俗氣,但是它終歸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比較科學的價值標準。現在一般人都以為年輕漂亮的姑娘與做生意的老闆相好是傍大款。如果他和林珠的關係暴露了,別人大概也會這麼看,但是人們錯了。林珠是真心地愛他。哪有傍大款的姑娘會悄沒聲息地把價值萬元的禮物送給對方?縱然是十幾年的夫妻又如何?段莉娜現在找他要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錢。段莉娜的做法與現在那些年輕姑娘的做法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年輕姑娘們至少還奉獻了自己的青春,段莉娜奉獻了什麼?

  康偉業把手從眉頭上松下來,對段莉娜說:「這樣吧,我給你每月三千。的妮中考的事情到時候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段莉娜說:「你可能做生意做出職業病了,對家裡也討價還價,不覺得過分了一點嗎?」

  康偉業說:「不要就算了。」康偉業起身要走,段莉娜在他身後喝道:「站住!」段莉娜說:「你這次是出差北京嗎?」

  康偉業沒有轉身。他說:「你不要管我生意上的事情。」

  段莉娜說:「的妮獲了大獎,想給她父親打個電話都不行嗎?你把手機一直關著,公司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住在北京的哪一家飯店。這正常嗎?這一個星期你到底在哪裡,到底在幹什麼?」

  康偉業說:「你要錢,我給了你。你不要管我的事情,那都與你無關!與你無關明白嗎?」

  段莉娜揮手橫掃了茶几,茶几上的一套水杯、花瓶和花瓶裡插的幾支康乃馨謔啷啷滾了一地。康偉業霍地轉身,指著段莉娜,厲聲說:「下不為例!今後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只要你當著我面撒潑,我就扣掉你一年的三萬六千塊錢,只要再讓我在公司看見了你,你當月的三千塊錢就沒有了!」

  段莉娜說:「你敢!康偉業,我警告你,如果你背著我在外面搞什麼名堂,我一定要讓你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康偉業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

  康偉業回到家裡,他的女兒康的妮伏在一大堆書本裡寫作業。康偉業在女兒身邊坐了一下,問了一些情況,祝賀了她在作文競賽中獲得大獎,許諾將獎勵她一部隨身聽。康的妮高興地抱著康偉業親了幾口。突然發現她母親沒有與父親一塊兒回來,這馬上就成了最重要的問題,「媽媽呢?她給我留條說去你公司了。」康的妮說。

  發現女兒是這樣地離不開母親,康偉業不覺黯然神傷,就沮喪他說:「她隨後就回家。」

  康的妮說:「爸爸,我之所以能夠獲獎,與媽媽的輔導是分不開的,她居然猜對了作文的題目,我事先已經精心地寫過一遍了,能不獲獎?今天你替我請媽媽出去吃一頓飯吧。犒勞犒勞她,好不好?」

  康偉業無法說不。

  說話間,段莉娜已經回家,她來到了父女倆的面前,和顏悅色,方才的兇暴一點跡象都不流露,很是賢妻良母。康偉業自然也不能夠流露出什麼。在女兒面前,他們在暗暗較量,誰都不願意把女兒輸給對方。康的妮高興地告訴段莉娜,說爸爸要請我們去餐館吃飯。段莉娜故作驚喜地問康偉業:「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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